听了此话,雪梅心里豁然敞亮,颇有些喜出望外,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敞开个口子,让她得以喘息了,她尽量按耐住喜悦之情,“能得老祖宗如此厚爱,小女真的是感恩不尽。既然说到充后宫的事儿上,雪梅也想交个实底,只是此话颇为逆鳞。”
苏麻喇姑蹙蹙眉,提醒她道:“姑娘,太皇太后面前可不敢胡言乱语,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太皇太后朝她摆摆手,“无妨,活了把年纪我就想听句真话,你且说来听听。”
雪梅心底有分寸,下定决心只想把意愿澄清,“老祖宗,小女并未有觊觎之想,然而对皇上仅是出于敬慕并非男女之情,只是碍于祖制不敢向皇上呈情,如此让老祖宗操心,实是小女之过。”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对皇帝根本无意,也不想充后宫?”太皇太后觉得妙得很,去了心头一大隐患,“既这么着更是好办,你可心有所属?”
正待此时,外面有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打千,“回太皇太后,皇上给您请安来了。”
太皇太后怔了下,眸中黯然失色,心一下子沉到底谷,“他倒会挑时候......”向他摆摆手以示允诺,骤然低着头煞有其事地对雪梅讲:“丫头,不管你适才说的真与假,这会儿可不是咱能掌控的了,我养了皇帝这么大,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这回全凭你的造化喽。”
第23章 花系樯桅(下)
殿内帘袂当风,九龙琉璃香鼎燃生奇南①争花弄香,在宫闱之中香雾袅袅地蔓延开来。廊庑下正盛开着桃花,随着皇帝明黄的长摆,曳地拂落了几朵殷红的花瓣,乘着徐徐清风被带入了殿内。
皇帝一双剑眉长目本就显着轩昂俊朗,脸上虽淡泊如初,眸中早就透着奕然的神采,御前太监将黄缎跪垫铺好,皇上跪下行了礼,“孙儿请太皇太后安。”
太皇太后右手接安,“皇帝起来吧!”行此礼之后,便又行了家礼。
皇上起身趋前问道:“老祖宗昨夜间可睡得好?膳食可进得香?”
太皇太后略点点头,“都好,一切平安如意。听说皇帝一下朝就去文华殿办事儿去了?要紧的是身子,任凭在再关紧的事也要适度才可。”
皇帝笑道:“适才在文华殿召见了曹寅和成德,与他二人交代些小事儿差他们去办。折腾一早也未及给老祖宗请安,孙儿心里惦记着就过来看看。”在身侧托一托手,旁边的梁九功便把一套新制的围棋呈了上去,“上回着人为老祖宗置办了青玉、白玉两种棋子,又特特儿地找来工匠打了一对描金缠枝莲纹的盒子配上,今儿拿来给老祖宗瞧瞧,若用着还算称心您就留下。”
皇帝一回头就看到雪梅跪在地上给他请安,不知何时他一见她就脸红心跳,犹如小鹿触以心头,他轻声问她:“你身子怎样?可全好了?朕还为你担心呐。”
雪梅含笑回答:“多谢皇上关心,小女已无大碍。”
他垂目看她那小小的尖下颏,脸上发了白甚像微风中飘落而下的铃兰,她在他眼中如浪花浮蕊十分惹他怜爱,他忙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你身子刚好就别跪着了,瞧你这脸色跟张纸似的,可见是伤了元气,一会儿你跟着朕上乾清宫里坐坐,朕为你配了一剂玉霜正好给你补补。”
太皇太后坐在宝座上,在一旁听了皇帝此言自觉汗颜,皱了皱眉竟闭了眼睛。雪梅偷眼儿瞧了瞧太皇太后,也觉着很不好意思,既不好回避又不好拒绝的,巴掌大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朵根儿后边去了,她并未作出回应,只得低着头无语。
皇帝看出她有些为难,有意试探太皇太后,“老祖宗,您觉着孙儿的提议如何?您若没别的吩咐我可就把人带走了?”
太皇太后本不想拂了皇帝心意,不过一个女人罢了,皇帝喜欢自可纳入后宫,只是看着他如此深陷,又怕当年董鄂妃事件重蹈覆辙,若不虑前事之失然则定有后患。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一贯痴情,一代君王一段痴情往事,前尘历历在目,让她不得不殚精竭虑处处提防,一旦遇大节所关,岂不至朝纲于危难?如今已步入耆年,人一旦上了岁数就想安安逸逸的,她心里怕呀,怕来不及看着江山稳固,怕来不及为皇孙清君侧,祖上辛苦打得的江山她得守住,决不能折在她的手上。
太皇太后不无忧心地看着皇帝,揉着太阳穴,沉了口气才道:“孙儿啊,此事牵扯到朝堂之争着实复杂,须得从长计议为好。要不这么的,舒穆禄雪梅先退下,回去静候传召,皇帝留下!”雪梅蹲蹲安,头也不抬便退身而去。
皇帝似乎很不满这个结果,他有点失望地看着她走出了殿外,日上纱窗演漾了她羞花闭月的脸颊,此情颦眉谁得知,一片清辉下完美地勾勒出她展颜欣笑的神态,柔情似水的眼眸中为伊憔悴,他向来不为情所困,第一次竟在脑海中出现了眷恋和迷惑。
太皇太后望着怔怔出神的皇帝,勉力一笑,“皇帝,现下多事之秋只盼你能忍耐,这个舒穆禄雪梅在其身后可是有叶赫那拉一门,明珠心中究竟再打什么算盘我想皇帝不会不知。”
皇帝心头一震,反驳道:“皇祖母说她身后有明珠之势,如今在朕的嫔妃之中哪个身后不站着一位槐卿?朕的婚姻多半与政治挂钩,鳌拜权倾朝野,为达到遏制,您不也选了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后!论其盘根错节势力之大,纳兰明珠又比得他们哪一个?既然如此舒穆禄雪梅就该当入宫,朕也可以说为平衡朝局。”
“皇祖母知道你心里苦,天下之事尽可皇帝权柄,可有时候为了天下百姓不得不放弃自己心中所爱,这便是舍得啊,我的孙儿!你是色令智昏还是怎的?你可别忘了她是罪臣之女,此女一旦步入后宫就是你的软肋,如此朝堂波诡云谲,鳌拜必将在朝堂之上处处掣搦于你!到那时你又将如何自处?”她见皇帝似乎没有转圜之意,似乎在心内早有定断,“况天下女子娇玫万朵,何须你独摘一枝怜?不若将她赐给哪个王公贝勒也好断了你的念想!”
此话乍听如雷,皇帝脑子转得飞快,撩起袍子跪在地上,“皇祖母如此草率,难道要迫孙儿效仿先皇?”
他不说此话太皇太后倒觉着愧疚,为了天下牺牲了皇帝一腔赤诚之心,可他反而把先皇之例讲出,这就刺痛了她的心,“你敢!”太皇太后被气得脑仁疼,浑身瑟瑟地指着他,“你生性纯厚,这么多年对我亦是恪尽孝道,想不到如今你竟敢忤逆!竟为了个女人忤逆你皇祖母,你好生厉害呀!真是做皇帝的料材!好,很好!既然如此倒要看看咱们祖孙俩谁犟得过谁!传我懿旨——舒穆禄雪梅敏慧端良赐予...裕王福全为正统嫡......”
“裕王?不...绝不可......”皇帝既心焦如焚又后悔犯了口过,忤逆之言最是弃德背恩,一时无措,急忙向前匍匐几步,磕头如捣,“孙儿向来对皇祖母的话言听计从,从没有一丝忤逆之心,由此伤了皇祖母的心实非孙儿本意。朕自弱龄,幼失估恃,趋承祖母膝下鞠养教诲以至如今才有所成,若无皇祖母定无今日玄烨,此罔极之恩,孙儿毕生难报!可这一次皇祖母能否为孙儿想想,朕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无所缺,可孙儿毕竟是血肉之躯,面对朝堂孙儿也有无力之时,孙儿并不想奢求事事周全,可人生遇到屏障郁结难抒之际也希望身旁有一倾心知己为我解忧,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固然重要,但在孙儿心中更加艳羡鹣鲽情深的夫妻情义,孙儿不想做孤家寡人,那便会让我觉得荒芜,甚是惨淡!在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如今孙儿遇到了,遇到了那个刻骨铭心,抚慰我心灵的女人,那便是舒穆禄雪梅,恳求老祖宗成全!让孙儿与她能够开花结果,永以为好!”
太皇太后陷入了沉思,此刻他看着眼前的玄烨如同当年福临一般为情执拗,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很有血性,一旦认定的事便要执意而为,自古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当年她对福临太苛刻了,才导致母子之间隔阂甚深,如今还要牢牢抓住不放,继续绸缪玄烨的人生吗?
她想到这里便摇摇头,平静地说道:“罢了,皇祖母老了,管不动你了,如今合该放手。咱们的江山得来不易,你的祖辈为之付出了一切,于外人看来咱们是夷人,你要治理天下还需付出得更多才是啊,我的孙儿!若日后你有一丝顾念之情,就不要学你阿玛贪恋女色,置国家朝堂不顾!皇祖母想要你允个誓约,舒穆禄雪梅虽可入宫,但三年之内仅为女官,如若三年之内你将鳌拜及其党羽尽数铲除,那么她的去留便握于你手,皇祖母便不再过问,以三年为限!你若做不到她势必要出宫配与他人,你是否敢允诺此誓?”
这在这种情势下太皇太后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宽限,皇帝自然欢欣鼓舞,泥首下去,“孙儿允诺,定不负三年之约!”
日阳高照,伴着四面风尘,一抹浅浅流光合围在了红墙之内,雪梅随着梁九功走在无尽地夹道中。红墙四合,她见那青石屹墙夹缝中鲜有的朝颜花乖剌而生,想是应了春彩得以盛发,宫苑深深,一抹艳阳,一片春光,皇朝天地,御城威严,她扬扬头看着这片寂灭的天空,兀自觉得茫然、惶惑,这种感觉徒然生畏,令人甚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