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巷漫漫像是走过一段长河,似涓涓心事,癫乱沉长,她大概想了太多,转出咸和右门,蓦地抬头,容若竟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身现宫中着实令他出乎意料,他惊惶的眸中如明灭的星辰,欲坠未坠地闪烁着不安,他脚步缓了下来强按捺着心火,立在西一长街岔路口上,等着他们走过来。
他在大内行走并不受约束,御前承谦官行走侍读虽并无正式官衔,实因他是皇帝心腹,往往兼有特权,梁九功忙迎上前去,依着范格哈下腰便是打了招呼,“纳兰大人这是要回去了?”
容若朝他身后觑眼看了看雪梅,只见与之相视,转瞬低睫一切都来不及抚慰和凝望,这宫内森严她怕别人看见连累了他,只得规行矩步,事事周全。
容若心头惄焉,强咧出一丝笑容:“不,上前头汇曹寅去。梁谙达您这是要带着舍妹上哪?”
梁九功哦一声,欣然回答:“您有所不知,奉太皇太后懿旨令妹已被召见去慈宁宫问话,适才也见过了皇上,这会正给皇上跑跑腿,送令妹往乾清宫去呢。”
容若哑口无言,呆定住了,只能远远地看着雪梅被人左右,宫内历来向内事监问话由一个“您”开头,最末用一个“您”送行,他沉下头甚是颓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安达上心,舍妹一向不谙世故,日后便仰仗您看顾了。”
梁九功连连颔首,“您客气了,既是令妹,自当看顾。只是至今还未有上谕,此刻也不知令妹的去留,不过还是要向您提前道喜,令妹着实能讨得皇上欢心,若一朝入宫奉贵晋妃也是指日可待呀。”
此话既出令他喜出望外,这表示还有活路可走,他欣慰道:“承您贵言,这样也好,舍妹还有回家的机会,趁此也好与家人相聚一处,也可慰藉家中老太太、太太顾及眷恋之情。”
青蓝的袍角迎风猎猎,他看着她朝着红墙四围中远去,像是走向了天涯海角,人生在世最要命的便是浓稠相爱之人走向生离的深渊,还好一切都来得及,既然老天给了他时机,那么就是他们重获新生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奇南:奇楠香即沉香。奇楠香上古无闻,近入中国,故命字有作奇南、茄蓝、伽南、奇南、棋楠等不一,而用皆无的据。其香有绿结、糖结、蜜结、生结、金丝结、虎皮结,大略以黑绿 色,用指掏有油出,柔韧者为最佩之,能提气,令不思溺,真者价倍黄金,然绝不可得。倘佩少许,纔(同‘才’)一登座满堂馥郁,佩者去后香犹不散。
第24章 多少凝尘
题记:最怜离苦望江楼,多少凝尘,密意几重重。皑如濛雪翳翳绸,相逢不语畏风波,尘缘相去三万里,雁行归时,总有槐花落。东君相思怨遥夜,不尽低唤月明中。
梁九功带着她入了乾清宫东暖阁,窗下炕宝座旁设有紫檀嵌螺大理石炕几一张,上有御笔青玉片册、附铜镀金匣,松花石暖砚一方,铜掐丝珐琅缠枝花卉碗中升腾起一股丝丝缕缕氤氲之气。
梁九功向炕几上伸伸手,“这碗玉霜散是皇上吩咐太医院特为姑娘配得的,还请您趁热喝下。”
她蹲蹲福,走上去一仰脖便把汤药喝了下去,梁九功笑问她,“苦不苦?要不要吃几颗蜜饯?”
她觉着要这要那,实在托赖人情,忍着苦涩冲他摇摇头,“不劳谙达,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
梁九功赞许道:“这上三旗出来的闺秀大都娇惯着呢,没想到姑娘如此悦色灼桃,就连性格也是这么的谦逊和善,难怪能得皇上看重。”
正说着,只见皇帝提着袍子跨了进来,面上怡颜之色分外显露,他朝她招招手,见她脚下踟躇,脸上也泛了红,遂径自上去牵起她的手,“在想什么?在朕这里你无须顾忌。”
梁九功见了两眼一瞪,面有讪色,便缩缩脖退了出去。
皇帝拉着她走到一张紫檀木桌前,上面放着金鎏花暖宝匣,他有意向她身后退了退,忽然上手蒙了她的眼,她不防如此,竟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倒进他的怀中,待反应过来便不由她挣脱,皇帝一把环住她的腰身,一只手捂着她的双眼,“别动!今儿你在宫中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你是老祖宗请来的客,既是客必随主,在这宫廷之中朕自然是东君,这一回你得听朕的。”
皇帝生起促狭之心,“朕问你,你的琴谁教得?”
她心下无措,迟疑道:“这.....”
皇帝忍笑,“这什么?在朕面前不许扯谎。”
她坦然,“也没什么,高先生教的。”
他贴着她的耳畔,吹风似的,“何其幸欤!得士奇不单始知学问门径,你我之间还是他牵线成缘,朕要如何谢他?不若将来待之以厚你看如何?”
她一时慌乱了起来,耳鬓厮磨的叫人看见了倒像个什么,她把脖子扭向一边和他兜圈子,“高先生鸿儒又是忠孝之人,有幸能得皇上看重他日定有作为。”他把手撤开,定定地看着她,她略一抬眸,相对而视,皇帝眸中昳丽,深情意慵,声音浅淡地说:“朕和你商量如何谢媒,你却一直跟朕装傻,太皇太后不会平白召见你,其中深意你不会不知。莫不是以退为进,想让朕更看重你些?你若真有此意,朕也很乐意投桃报李,不过朕答应了皇祖母你先入慈宁宫做女官,你我相守须等三年,期限虽长了些,朕愿与你永以为好,你也值得朕如此相待。”他从宝匣内拿起一副扇形珐琅珐彩云点步摇戴在了她的头上。
此时,传事太监翟霖进来回事,“主子,富灵阿大人已在殿外候下。”
皇帝挥挥手,“让他上正殿回事,朕这就来。”
皇帝脸色骤变,略显严肃地说:“富灵阿如今替了你阿玛的缺儿,今儿是上来述职。你在这儿好生待着,桌上有蜜饯你自己拿来吃,朕去看他怎么说。”
皇帝去后没多久,就听到正殿内敛衽扫袖窸窣之声,“奴才富灵阿恭请皇上圣安!主子一向可好,奴才甚是惦念。”
乾清宫殿前一派静谧,只有彩漆鎏金雕龙自开鹰嘴式自鸣钟在珰珰丁丁响个不住,殿中徊旷皇帝与富灵阿的声音,不用很费力地去听辨在暖阁里也十分真切,她闲适地拿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有意靠近正殿的那面墙背身而站,竖着耳朵默默听着。
皇帝问道:“你既已掌管黄河、江苏河道疏浚及堤防等事,凡督抚上来述职,原为述其地方情形、四季民生、雨旸河务诸事。你并不奏这等关系民生的事,请安何用?甚属不合!”
富灵阿闻言惊惧,忙趴了下去,复在答话:“奴才渎职,罪实无责,请万岁即赐处分。”
皇帝不耐道:“好了!当年鳌拜上疏劾舒穆禄劼善治河多年无功,如今你能蒙鳌拜举荐上任未久当如何筹画?此事关系重大,乘寒冬之季,河工有闲还需早早奏报河工事宜,朝廷也好有所准备。”
富灵阿道:“皇上,当年舒穆禄劼善不止治河多年无功,河工要务如此重任贪墨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奴才承蒙鳌大人举荐定吸取前任之失,扬帆直上,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此话早已传入雪梅耳中,她立于一道门墙之后,偷偷地向外扒看那正跪在殿内的富灵阿,她一向不爱嗔恨示人,可时局变化了,奸伪之人的嘴脸已显露,有人当面构陷她的阿玛,她还要黯默承受吗?实不能平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恨得直咬牙,甚想一头冲出去与他当面对质,可冲动之下焉有完卵?要怎么做她才能告慰亡父!
“够了!舒穆禄劼善之事已由三法司会审,此事尚无定论不可妄议!若河务有误,关系非轻!朕决定会同九卿、内阁大学士详加讨论,你退下去吧。”一番论述下来,皇帝算看清了形势,此人似乎很是轻躁,只会须留拍马,恐其难以担任河务要职,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人架空了,做了傀儡,难不成朕这个皇帝还不如汉献帝吗?绝不能再任其事态发展下去,草积不除,荆棘骤聚成林,需要有所行动了。他立于殿中明黄的袍角迎风翻扑,侧一侧头只见雪梅已站在东暖阁门扇处,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似是站在礁石上瞭望,天海一色望夕茫茫,水穷之处碧海于心,礁边激起雪白的淘浪,这情景虽显得孤寂倘契幽怀,这满堂肃穆的大殿,她微微一笑,他已会意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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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一回府,果然由慈宁宫颁来懿旨经内务府太监传谕,托说慈宁宫暂缺一位掌事女官擢令她于元正首祚即刻入宫。
送走了传谕太监,一家子傻了眼,觉罗夫人眉心一蹙,“怎么话儿说的,看着皇帝倒挺上心,进一趟宫连个位份也没有,竟被太皇太后要去当个什么女官?自明朝之后宫内再无女官之例,这是哪门子祖制,上下两片唇一碰就说是特设,全由着她们自己的意思来,这算什么事儿呀!这宫女三年一放,到后头又怎么说?白忙活了不成!”
明珠板着脸乜了乜她,“你嘴上留神!有把门的没有?传谕太监刚走你就说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太皇太后有她自己的盘算,毕竟雪梅这孩子身份特殊,时下冒然充宫确实不妥,鳌拜那边也说不过去,若让那个老东西知道了,必然从中作梗。如此也好,最起码三年之内她与容若少有见面的机会,小儿女的心性最是不定,待时间长了便都淡下了,再将卢家的闺女娶进门,料他再难生出什么闲心,到时候还用得着你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