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声抬头,“奴才在!”
“其实朕原本可以免你一死,”皇帝凝视他,拇指上拨转的白玉扳指停滞下来,“然而你违法犯罪是实情,自身并不清白,平西王府如今不反不代表今后不反,如果用你的命保云南的太平,你可愿意?”
“奴才愿意,”云贵总督拱手,“还请皇上明示。”
“朕的这个计划酝酿已久,”皇帝松下胳膊,食指在茶桌上轻轻的叩响,“…………这件事情一旦成功,事后如果平西王府老老实实,偏安一隅,他太平一世,朕便保它云南平安一世,只是前提是总督大人必须死。”
皇帝的目光森然望过来,“给你些时候,不妨细做考虑。”
话音未落,云贵总督便叩首道,“奴才罪该当诛,今蒙圣恩,请皇上赐罪,朕愿意以性命成全圣上的决策。”
皇帝颔首道,“至于马佳临成,你不必担心,朕已经答应了一个人救他一命,便不会食言。”言罢叫了刑部的差役们进门,在殿外给他重新套上了枷锁镣铐,他冲门内的皇帝躬身行了最后一礼,“奴才谢皇上隆恩。”随即转身离去。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长喟了一口气,回过身看到地上的碎瓷,拿了托盘撩袍蹲下身,一片一片的挨个儿捡起。
第91章 钉封文书
中秋过后连续几天都是昼夜温度分明的响晴天,诚亲王早起布库后回到正房位置刚好赶上自家格格清晨开嗓的头一声啼哭。这位阿玛换了衣裳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经过膳房的时候,厨上正在洗果子,随手拿了一只晚熟的秋蜜桃让格格抓在手里。
小姑娘捏着眼睛直哭,桃子塞进手里立马就落架儿了,忘了嚎啕专注于玩儿,阿玛还没顾得上给她擦脸呢,门外就来了一干人马。
刑部几人撞见这一幕都有些发愣,这位王爷高高在上的立在自家王府门前,身姿峻拔的他怀里卧着个奶娃娃,小人儿粉嫩的脸上挂着泪就如同那双小手里的蜜桃上沾着水珠,这情景有些诙谐的意趣儿,原本紧张的氛围都松弛了下来。
瞧见他们,诚亲王没功夫搭理,用手揉揉自家姑娘的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驰然道:“出门急了,阿玛忘了给咱们穿袜子。”话落那道颀长的身影一转就要往大门里进。
刑部提劳司主事沈自翁发了个令,让跟随的那几名差役原地待命,自己火急火燎的奔上阶在门前拦住了这位王爷,一套行礼打千儿才把这位王爷叫回头。
诚亲王提手摘自家格格眼窝里的泪珠,像是真顾不上跟他说话的样子,他杵着有些尴尬,等这位王爷把闺女脸上的泪都擦仔细了才开口,“回王爷,皇上今晨下了旨,秋决那日让您还有二爷,十三贝勒随三司六部的大人们一同监斩。这不,部里让我来告知您一声,不赶巧儿王爷正忙着,打扰到王爷了。”
“无妨,”诚亲王道:“这样刚好,我让你准备的那件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王爷放心,”沈自翁哈腰道:“都准备周全了。对了王爷,还有件事情,昨儿下午宫里下发了谕旨让刑部改了判决,云贵总督的斩刑改判成了赐酒,在刑部大牢里解决,不上刑场了。”
诚亲王轻一哂,“看来十五那晚上他跟皇上那番密谈起了些作用,他有本事自留一副全尸,自己娘家人倒不管不问,他的那位太太怎么说?”
沈自翁道:“云贵总督夫人还在刑部,他本人把罪责全部包揽了,刑部也没证明她夫人参与到这案子中的证据,姑且先押着,随后等宫里示下。”
“那就先这样吧,”诚亲王道:“下去仔细准备,确保万无一失,你自己要小心。”
沈自翁应声是,下阶带着差役们走了,到了胡同口回头一看,阶上那人换了个胳膊让自家格格坐在肘弯里,带着闺女谈政务的,这位王爷恐怕是开天辟地头一例,还真是新鲜。
回到内院,湛湛迎他们爷儿俩用早膳,提到方才刑部的到访,她味同嚼蜡,“我还以为我大伯认罪能带来什么转机呢,没想到周旋不过皇上,临死操心的还是自个儿的脸面。他既然能为自己挣条全尸,怎么不想想临成呢?王爷都卸职了,这时候安排王爷差事,逼得自家人斩自家人,皇上的居心当真刻毒。”
闵兮愣着眼儿望着额娘流泪,忘了手里的红蜜桃,桃子落到地上滚出去老远,诚亲王把闵兮从她怀里抱出来交给桂荣,把她揽进怀里轻声细语的哄,“下午我去趟刑部,亲自找他们尚书谈谈,马佳氏两条人命,我倒要问问到时候由谁来收尸。”
于是傍晚的时候,刑部下了命令,马佳氏府上连月的禁闭终于被解除,湛湛回了娘家,闵兮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姥姥,外曾祖母。
哄孩子的欢喜过后,照旧是无休无止的恐慌,老太太抱着闵兮,眼神混浊,“你大伯膝下无子女,你大娘还在狱里,后事还得咱们自己家操心着办,只是当初准备的那一口棺材不够,得再多加口了。”
作为姑爷,诚亲王是唯一一位能在圣颜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如果说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便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临成的额娘张氏,面临即将到来的失子之痛,神色木讷,同她说话得叫好几声才有反应。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折磨得人心悲苦,团聚时也无任何喜兴的气氛,只是对坐长叹,彼此之间分享着惶恐和泪水。
再晚的时候,湛湛同娘家人告辞回府,马佳志辉送他们走到府外,朝诚亲王拜手道:“这些日子,有劳王爷费心费力为奴才府上奔走发声,奴才一门泣血感恩。”
诚亲王道,“佥都大人客气,本就是一家人,不足为提。”等湛湛坐进了马车,马佳志辉紧赶了两步走上来,叫住诚亲王,揖手道:“虽说临成那小子蒙昧无知,就是个衣架饭囊,可若说他反叛起祸,奴才这当阿玛的自认他不是那样的人,敢问王爷,临成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奴才明白甭管是与不是,这案子已经成了定局,奴才眼下只想求个心安。”
诚亲王也坐进了马车里,“马佳氏犯得是谋杀皇上,通敌叛国的死罪,佥都大人记得丧事要办的冷清些,切勿张扬再落下口柄是非,唢呐笙簧不可吹奏,丧服能省得也省下吧。”
话落便放下了车帘,把人挡在了外头,马车走动起来,湛湛望着帘隙外他二伯孤独略微佝偻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楚,把头靠在诚亲王的肩头问:“王爷手里捏着最后一个办法,为什么这会儿了还不肯告诉我,不肯告诉我二伯他们?”
他把闵兮接过来坐在自己的膝头好让她更省力一些,“湛湛,你尽管相信我就好,这法子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有泄露的可能,还有几天才到行刑的日子,咱们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明明刀刃都架到脖子上了,诚亲王还是这样一副泰山崩于面前岿然不动的姿态,他的话语似一阵不急不躁的微风,感染得她也心定下来,夜幕降临,街边华灯初上的亮光时不时的漏进窗隙里,她枕在他的肩头,额前光线斑驳,慢慢的垂下眼睫坠入了马车遥驰的梦中。
秋决行刑的场所在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这地方常年菜贩子集聚,到了行刑前一天衙门里要征用,得提前把这帮人驱赶走,清出一片空地作为行刑之处。
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衙门在骡马市北大街展开戒备部署,看热闹的老百姓大都集中在正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区域。围观之下,三辆黑布车帏的后档车,在王府侍卫的开道下,由南向北,穿过十字路口缓缓驶入北半截胡同。
监斩的诚亲王,敬亲王,十三贝勒进入胡同中刑部临时所设的官厅,衙役们赶紧上前请他们入内,厅内已有内阁军机处,三法司六部各衙门的首脑在此等候。
敬亲王叫来步军统领衙门还有□□营的人交待,“老百姓们爱凑热闹,等下你们的人要维持好秩序。出了乱子,拿你们是问。”两位军官忙握拳应是。
秋决的犯人有二十个,刑部尚书马益昌翻遍京畿道御史带来的赍本,上头由刑部拟定的监斩候无一例外都被皇帝的朱笔批示过,没有特赦的犯人,他看过之后把赍本交由众臣传阅。
诚亲王接过来看,按次序,临成的名字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这次刑部一共派出八名刽子手,四个一组轮番行刑,二十名犯人,那么临成应当处在第五组,也就是最后一组,这样倒是更有利于他计划的实施。
官厅外面的席棚设着香案,待京畿道御史宣读圣旨后,监斩官们接了旨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与此同时刑部提牢司主事带着犯人出狱,从刑部的后门出发,穿过西江米巷,沿着正阳门西城的墙根,到了宣武门一直往南,终于到达了菜市口。周围人潮涌动,拥挤不堪,骑兵们在前面开道,沈自翁才十分艰难打当中穿过。
他下了马径直走到席棚前,给众官员见了礼,“回各位大人,犯人们已经带到了刑场。”
十三贝勒看向另外两名监斩官敬亲王还有诚亲王道:“既然皇上的旨意已下,也没必要再磨蹭了,不如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