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茹,”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伸手抚在她的耳畔,“你知道朕从来不穷做买卖的,朕成全他,你便要成全朕。”
她眼睛无神的望着他,提唇轻笑一声,一滴泪从她的眼尾滑下,落入了他的虎口,她松开他的袍角,举手垫在额前,深深落下眉眼,“奴才谢皇上隆恩。”
这次她安静俯卧着,月亮低垂,她肩背上的那只燕尾舒展羽毛,高高跃进了蟾宫中的桂花树上,皇帝起身,转身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下,她察觉到了也起身来扶,他推开她的手,走到殿门前偏过头看了眼,又回过头去,“你退下吧,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的背影融入到了殿中粲然的灯火中,玉茹回过神阖起眼睛,任由月光浇头,合着她的泪一起,无声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玉茹还是会和临成在一起的
第90章 何为为何
皇帝入殿后,提袍在龙椅前坐下身,掌心抚过夹袍上的彩云金龙,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两手交握支在额前阖上眼,腮边被那双紧抿的唇咬出紧绷的线条。
魏尚入殿伺候,见皇帝身姿尽显疲态,趋步上前道:“万岁爷累了,奴才伺候您就寝吧。”
皇帝抬起头抚了把前额,强打起精神道,“传奏事处,到刑部提审云贵总督,带到养心殿来,朕亲自审问他。”
魏尚了解他的脾性,皇帝下定决心要办的事情,便没有劝解的余地,说什么时候不早了,请圣躬尽早安歇之类的话,起不到什么作用,只会遭骂。
他应嗻,“请问万岁爷,可否请三法司六部的大人们……”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朕单独审问,不必惊动其他各部。”
魏尚又应声嗻走了,谕旨被御前太监带到了奏事处,又被传往刑部,皇帝立在窗前望着大殿前太监侍卫们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光中穿梭来往,刑部动作很快,不出一个时辰便用绿呢官轿把人给带到了养心殿,皇帝远远看着来人,从窗前那片月光中走了出来。
殿中唯有皇帝一人高居龙椅,恭候多时的目光有如灯火长燃,靴底跨过门槛,便踏进了那片冷漠铺陈的光泽中。
遵照圣命,云贵总督被解除了枷锁镣铐的束缚,顶戴也早被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套官袍加身,君臣逢面,少不得寒暄见礼,没有官帽,便省去了免冠这一步骤,他甩袖行了套全礼,跪地叩头道:“罪臣马佳志宏见过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原本以为见到他自己会恼怒,会咬牙切齿的质问,然而皇帝心里此时却异常的平静,下面那人的身影并不陌生,如他这样年过五旬,头发半白仍然在朝为官的臣工并不算少。
多年酝酿的情绪,到头来压在心底化成了一声嗟叹,“起身吧。”皇帝的声调很平淡,这是让云贵总督也万万没想到的,他扑了扑下摆起身,半旧的江崖海水纹看进眼里有些失色。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总督大人上次归京还是五年前?”皇帝问道:“朕数次召见,你为何屡次推脱?公务余暇,这等君臣之义有那么难以维持么?”
“回皇上,”云贵总督躬身稽首道:“罪臣寸功未建,有愧皇恩,无颜面见圣上。”
皇帝冷笑,“总督大人何必妄自菲薄,近两年云南文教兴盛,养济慈惠,跟某些溜号钻沙的碌碌无为之辈相比,可谓是功劳不浅,朕问你,一个贤能重臣,缘何愚昧不肖,闹事作逆?你到底是大邧的子民还是心甘情愿做外藩的拥趸?事到如今,你不妨跟朕说实话,你跟平西王之间,到底有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皇帝的辞色尚算温和,然而这样一连串的质疑,个个都极具分量,震耳发聩,云贵总督撩袍子,重新跪在了地上,俯肩道:“回万岁爷,臣罪该万死。”
一句罪该万死,回应了皇帝心中所有的疑虑,这便是认罪了,他起身缓缓踱步到南窗下的茶桌旁,执起粉彩茶壶自斟了一杯茶,嘴唇蠕动了问,“何为?”
云贵总督随着他的步子调转方向,叩头道:“回皇上,两年前,奴才曾经跟平西王府做过一宗买卖,用二十架火炮,三百支火绳枪换取了他们王府上所产的五千斤普洱茶饼。”
皇帝端起茶盅微抿了口茶,望着灯芯里跳跃的火焰发怔,“为何?”
“回皇上,”云贵总督直跪起身体拜手,额头的青筋凸起,拜手道:“奴才这样做并非是,谋取私利,亦或是襄助平西王,奴才这样做皆因泰安公主……”
皇帝双眉紧锁,强抑着怒气,哂笑着打断他的话:“好一个满口胡言,刁滑无赖的叛臣!你自己利令智昏,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事到如今竟然敢反攀泰安?!”说着愈发的怒火不胜,掷出手里的茶盅碎在他脚边,“降荻她雪胎梅骨,冰清玉洁,岂是你这等叛国贼子任由诬陷的,你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的头?!”
“皇上息怒……”云贵总督眼底有浑浊的泪水溢出,“皇上误会奴才的话了,奴才的意思是,奴才所做的这些卑鄙行径是出于对泰安公主的保护,并非意指泰安公主是背后的主使,这件事情泰安公主从头到尾,直到现在也并不知情,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手扶着桌边坐下身来,他看了眼殿侧的座钟,戌时三刻,时辰尚早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困,用手支了前额掩面,听云贵总督继续解释说,“……三年前平西王就曾找过奴才,提起这宗买卖,奴才当即就拒绝了吴晟的这个提议并奉劝他好自为之,可是后来奴才接触到了学政上的一些事宜,有幸结交泰安公主,不瞒皇上您说,这过程中奴才的信念发生了动摇,公主为了操办缅子学馆,选拔寒门子弟,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公主自费腰包打理学馆内的相关事宜,学馆内学生们的吃穿用度,都是泰安公主一手承办的,以至于后来入不敷出,学政上的拨款短绌,公主她甚至变卖了自己的嫁妆资助学生们读书参考……”
皇帝问,“吴晟那畜生是干什么吃的?他对泰安的付出就不管不问么?”
“回皇上,”云贵总督道:“听泰安公主自己说,吴晟曾经好几次提议要动用平西王府的财力援助学馆内的建设。作为忘年之交,泰安公主私下里跟奴才谈起过她的难处,公主说朝廷总有一天要削藩的,夫家跟娘家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再未确定立场之前,公主是不肯接受夫家任何接济好处的,再后来吴晟又找到奴才,重提旧议,他说他要的这些武备器械仅仅是为了自卫,至于平西王府用来交易,提供的那五千斤普洱,他可以帮忙找到合法的销售渠道代为转卖,不过得到的银两,其中的四成要拨调到云南学政上使用,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支持泰安公主办理学馆的心愿,学政上给缅子学馆的拨款仅仅是杯水车薪,奴才私心泛滥,实在见不得公主一人在当中苦苦支撑,于是便同意了他的提议,平西王让奴才在公主面前保密,事成之后,奴才也只是告诉公主是朝廷加大了对云南学政方面的支持,才有了凭空而来的资银。”
“所以,”皇上摘下手问,“你跟吴晟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泰安?那批枪炮的下落事后你可曾追踪过,还有你贩茶的那六成银子的去向何在?”
“回皇上,”云贵总督声态平稳的道:“奴才事后亲派人查过,那二十架火炮,三百支火绳枪确实被吴晟一直封存在平西王府上,并未被他分派使用过,至于奴才从吴晟那里得到的那六成银子,奴才以云南学政的名义存放在云南本地的一家钱庄。”
皇帝望着天头的明月,“所以依你之见,平西王并无逆心?你跟他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来往?”
听他应是,皇帝又问,“学政上有难处,为何不上奏于朝廷?还是说你们压根儿就不信朕会关照云南?”
云贵总督一怔,“奴才……”
这番犹豫说明了一切问题。皇帝从圈椅里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沉默良久方启唇道:“降荻是我的妹妹,幼时,她是我们兄妹几人中皇考唯一肯抱在怀里教养的宝贝,便是瞧在皇考的面子上,朕哪里忍心让她受苦,听你一叙,想必她在云南也不缺乏关照,这样倒让朕放心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朕不明白,为何你,为何她,为何天下人都笃定朕一定会对云南下手?朕的苦心,又有谁能看的清?”
他兀自沉吟一番,从窗前转回身来,“如果这件事情,你第一时间就上报朝廷,其实误会是能一早就解开的,也不至于被检举揭发,成为旁人嘴中的叛徒,君不信臣,臣不信君,双双错怪以至于酿成大错,最后逼得朕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请”你回京了。”
这个手段自然指的是遇刺一案背后皇帝的各种曲折安排。云贵总督神色坦然,毕恭毕敬的道:“皇上曲划周密,令臣实感佩服,臣虽无逆反之心,却犯下逆反之举,虽无歹念,却胆大包天,私/贩/军/火,奴才一己之过由奴才一人承担,这次回京奴才抱着必死的决心,请皇上绕马佳临成,奴才那侄儿一命,也请皇上勿要降罪于平西王府。”
皇帝听了没有言声,足靴在他眼前足足徘徊了有半个时辰,“马佳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