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作者:林叙然
文案:
父亲是定阳王,哥哥掌两地盐政,家里还有个没事上房揭瓦找乐子的不成器弟弟,文嘉县主宋宜顺风顺水地活到了十七岁,“吧唧”一声,天降扫把星,被一个草包退了婚,还天降一个煞神沈度。
自此,这位大美人的眼睛便出了毛病,满大街的贵族子弟一概看不到,死活非要嫁给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沦为京中笑柄。
可后来,这门亲事却成了一桩高嫁的美谈。只因为,她当初执意要嫁的沈度,一朝拜相,权倾朝野。
*排雷:全架空,反派智商不高,主角开挂系列,权谋小儿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宜,沈度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小人来也
凛冬里,连井沿的青苔都失了几分颜色,独井边一株红梅为院内添了些许生机。
妇人绕着井边徘徊了几圈,时不时地往门口望几眼,惹得一旁玩雪的小女孩也好奇起来,“娘,爹爹做什么去了?女儿从未见娘亲如此紧张。”
妇人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止住了脚步,冲她笑了笑,“你爹他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奉命办差去了。”
妇人刚拉过小女孩的手要引她到别处去,便见她牵挂不已的人从门口进来,还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小女孩迎上去,宋嘉平一把将她抱起来,随即将一冰冷的物什放入她手中。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从中被利刃一分为二,截面整齐,可见执刃之人的果断。
女孩不解地看向宋嘉平,一仰头,却只见头顶那枝红梅随着寒风飘摇不定,枝上堆积的雪块落下,直直砸向她的天灵盖。
宋宜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股子寒意却没有随着她的醒转而消退,反而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这暖阁,惹得她遍体生凉。
贴身伺候的丫鬟灵芝听见动静,打起帘子进了里间,“县主可是梦到什么了?”
宋宜摇头,“梦到些小时候的事而已,不打紧。”
灵芝为她奉了杯茶,宋宜握着茶杯,从杯壁上汲了好一会儿温度,才觉着身子渐渐回暖,便拿茶漱了口。灵芝又替她斟了杯茶,“县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
宋宜饮了茶,这才起身,命人进来伺候。趁着灵芝替她梳洗的空当,宋宜自个儿挑选着镯子,她原挑了支紫玉,末了又放回妆奁中,问灵芝:“恩平侯夫人可是请今日去赏梅?”
“是。”灵芝替她梳髻,“原是上月就来请过的,月初又着人来请过一次,说是县主贵人事多,可恩平侯府的那批红梅花期最盛的却就是这几日,还请县主务必赏脸,全焉城的命妇和官家小姐都是会到的。”
宋宜换了支滴水玉的镯子,水绿清透,是最上等的玉,整个陪都焉城怕也再挑不出第二支这样的镯子来,可偏偏这镯子的样式又素净得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灵芝见宋宜没说话,以为这位主子又犯了乏想赖在家中,忙劝道:“既是全城的夫人小姐都去,想来热闹,县主不如去散散心也好。这冬日里也没什么好去处,整日闷在府中,奴婢怕县主发闷。”
宋宜刚把镯子戴在手上,听见这话,拿右手食指转了镯子几圈,“灵芝,我爹在哪儿?府上有事?”
灵芝脸色一阵煞白,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按捺住小心思去替宋宜画眉,宋宜敛着性子,待她画完,这才道:“灵芝,你平素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今日却有些话多了。”
灵芝不待她说完,连忙跪下请罪,“县主恕罪,奴婢本不该多嘴,县主便是不想去,奴婢也绝无干涉的道理。奴婢只是担心县主在府上闷,万望县主恕罪。”
“恩平侯府的面子我自会给,不必你劝。”宋宜余光瞥见小丫鬟不分轻重缓急仍要替她别簪子,心内莫名地燃起一簇火,抬手阻了丫鬟,谁料这丫鬟手竟不稳,一哆嗦将簪子摔了。
玉簪应声而碎,那是定阳王府的小公子送给他姐姐的及笄之礼,那日府上热热闹闹,是以阖府皆知。
宋宜这一摔,小丫鬟吓得立刻跪下请罪,屋里屋外瞬间跪倒了一片。
灵芝连忙磕头,“县主恕罪,原是奴婢多嘴,县主勿要迁怒,请县主责罚。”
宋宜没出声,灵芝再叩首,“县主,奴婢不敢隐瞒,王爷正在承明阁会客。”
“哪家的客,你竟连提也不敢提?”
灵芝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声音哆哆嗦嗦的,“……是靖安侯府。”
原来是靖安侯府,真是让她好生久等啊。
宋宜起身,亲自推开窗户望向承明阁的方向。窗外飞雪簌簌,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她所住的沁园反倒是这定阳王府唯一一块有颜色与生机的地方了。
窗外一株红梅枝叶伸展,隐隐有要破窗而入的态势。
灵芝颤颤巍巍,“县主还是让奴婢赶紧替您梳妆打扮完吧,晚了可就赶不上恩平侯府的宴了。”
那株红梅的生机比前几日里越显蓬勃了,宋宜伸手去折了最近的那枝,连带着将枝叶上的冰雪一并带入了室内。冷风灌入,炭火虽烧得旺,却也阻不了这寒意。
宋宜随手扔了刚折下的梅花,嗓音也淬了风雪的寒意:“这花虽好,可惜不长眼。”
她重新取了支再素净不过的簪子别上,转身就往屋外去,灵芝也顾不得规矩,连忙起身追出去,“县主留步,好歹披件衣服御寒,可别冻坏了。”
宋宜止步,由着灵芝替她系袍子,这是她大哥去岁里猎的狐狸,大嫂求了半晌,大哥却不声不响地做了袍子给她送了来,说是御寒再好不过。
灵芝手巧,细细替她系了个结,仍是劝道:“奴婢本不该多嘴,但县主原不该在这种场合露面,王爷自会处理好这等杂事。”
“杂事?”宋宜接过她递过来的手炉,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面色稍稍和缓,“这事我自有分寸。灵芝你先回去,去账房取些银两来,咱们园子里的人不多,你看着办,让大家宽宽心,我今儿这气原不该往你们身上撒。”
灵芝行了个礼,“为县主分忧是奴婢们的分内事,也是她们的福气,县主不必抬举她们。”
“不必多言,去办就是。”宋宜将手炉拢进袖子,“办完去备车,晚了可就真如你所说,赶不上宴了。”
灵芝应下,宋宜又道:“灵芝,你我说来也算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且放心。”
灵芝喜出望外,谢恩退下,宋宜这才继续往承明阁去。
宋宜到时没让人通传,是以她甫一踏进中庭,宋嘉平的声音便落入耳中:“小女乃陛下亲封的文嘉县主,靖安侯府可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屋内有人回:“岂敢,王爷息怒,文嘉县主盛名素来享誉帝京,又得陛下亲自封赏,自是天下男子都求而不得的珍宝,然而舍弟两度科举不中,实感羞愧,自认难为县主良配,是以才托下官前来退亲,以不误县主姻缘。”
“退亲”,她终于亲耳听见这两个字。
今日灵芝各种反常力劝她出府,她便觉着不对劲,到头来果然是因为这桩陈年旧事。
她与靖安侯府次子的亲事原是两家同在帝京时就定好的,婚期原本定的是今年年初,但靖安侯府却再三托辞,这一拖便拖到了年底,整个帝京和陪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也曾有几分愤懑,但等到靖安侯府终于来人,等到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时,她却突然发觉,原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过,反而只是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仿佛,她从一开始便在等着这一结局似的。
焉城的寒风与帝京不尽相同,要更凛冽上几分,有着最锋利的刃,寻着空隙便往人衣缝里钻,寒意淬入骨髓,凝成一根锋利的针,细密地扎着血肉,却没有快刀的痛感,反而成为一种长久的钝痛。
宋宜在风雪里站久了,这种钝痛便化为了僵硬与麻木,于是理了理裙裾,对侍立在门口的门童使了个眼色,门童一边替她打起门帘一边通传。
最先错愕的不是前来替弟弟退亲却被正主撞个正着的靖安侯世子,反而是这府邸的主人──定阳王宋嘉平,他问:“文嘉怎么来了?”
宋宜先向客人行了个礼,“文嘉见过世子。”
这先客后主的礼数倒惹得来人讪讪,忙还了礼,“县主客气,请县主安。”
但宋宜却又未理会他的回礼,惹得对方的脸色越发难看。宋宜却像未发觉似的,转身向宋嘉平回了方才的话:“回父亲,今日恩平侯夫人设宴,适才出门时听门童说起父亲这会儿在府上,便来向父亲知会一声。”
宋嘉平知他这女儿的脾气,她要出府何曾来向他知会过,便知她在说胡话,定是有人漏了口风给她,不过也并未揭穿她的小把戏。
果然,宋宜转向靖安侯家那位,“方才来向家父请安,不小心听见世子的话,实是无心之过,还请世子见谅。说到良配,文嘉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贵府二公子却接连两次科举不中,至今尚未入仕,又不像世子有爵位可以承袭,于文嘉而言,倒确非良配了。”
后者万万没想到宋宜竟敢针锋相对以逞口舌之快,一时间竟失了能言善辩的好本领,平白受了宋宜一顿挤兑——“当初定阳王府在帝京时,靖安侯夫妇数次亲自登门欲要提亲,家父皆以文嘉年纪尚小为由推脱,是令尊令堂言,靖安侯府等得起这区区几年,家父一时心软,这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家父辞官归乡,靖安侯府便要食言,文嘉也不敢高攀,只好祝愿二公子来年顺利高中,娶得佳人归,届时定阳王府必当重礼相贺。”
这话就差没指着靖安侯府鼻子骂其小人不守信誉,靖安侯世子被气得气血上涌再也坐不住,也顾不得礼数,起身向宋嘉平告辞:“文嘉县主好生伶牙俐齿,家和方才万事兴,舍弟消受不起如此佳人,多有得罪,还请王爷和县主多多担待。”
宋嘉平皮笑肉不笑地命人送了客,这才向宋宜道:“你啊,就是让我给惯坏了。靖安侯家这位世子,素来是以睚眦必报著称的,你今日让他如此难堪,他这一回帝京,指不定背后怎么败你名声呢。”
“爹,”宋宜半是撒娇地唤他一声,“靖安侯府阖府上下皆是势利小人,当初若不是宫里那位娘娘帮着他们说话,您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今他们小人嘴脸显现,倒也是好事,也免得女儿嫁过去受罪不是?”
宋嘉平无奈笑笑,宋宜在他面前素来无法无天,在外她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文嘉县主,在内她却是胆大妄为骄横跋扈的宋家独女,但这也是自己宠出来的,是以他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是,若是当真嫁过去了,那才是孽缘。只是靖安侯府这般作为,外头又要闲话些时日了。”
宋嘉平话里有难掩的心疼,宋宜隐隐动容欲要宽慰,却听门童慌慌张张来报:“禀王爷、县主,小公子方才遛马回来……恰巧在街角遇上了刚出府的靖安侯世子,不知怎地发生了口角,小公子动了手。”
第2章 赴宴
宋嘉平气得拍了桌子,“这孽障,到底怎么回事?丢脸倒是丢到大街上去了。”
宋宜向门童递了个眼色,门童会意,忙拣了不要紧的说:“王爷消气,小公子今日出门与人遛马,午间吃了些酒,回程时在路上听见人们议论靖安侯府来府上的事,恰巧又碰上了靖安侯世子,两人斗了几句口角,小公子酒劲上头就先动了手。”
宋宜赶紧给宋嘉平倒了杯茶,茶一喝,宋嘉平这火气消下去大半,问:“现下怎样了?”
门童回话:“那位见了血,靖安侯府得理不饶人,这会子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去看看,这小子就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宋嘉平前脚出了门,宋宜后脚从角门跟了出去。东南角府正街上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看热闹,宋宜刚刚走近,就听见靖安侯府的人在闹:“左右是贵府三公子先动的手,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岂不是辱我侯府?”
接着便是宋珩的声音:“辱的就是你靖安侯府怎么着?一群王八羔子,背信弃义的小人,有本事叫你们那乌龟世子出来,小爷我还能再揍掉他两颗门牙。”
宋珩说着便还要动手,被一群小厮拦着,两方人马争执不下,倒是一场大戏。
混乱局面终结于宋嘉平的当头棒喝,接下来便是议和赔罪这种不宜消遣的琐事,宋宜预备打道回府,一转头瞧见靖安侯世子从马车上下来,嘴角肿得如馒头,一时间没忍住笑出声,末了觉得失态,忙悄悄从人群后方溜回府上。
她绕远路仍从角门回府,等她到时,宋嘉平已经回了府,正候在亭上等她,见她进来还笑呵呵的,“热闹看完了?”
宋宜还在回想方才的情景,未及多想便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方才去恩平侯府赴宴,到了府正街才想起忘了给夫人备礼,这才回来取礼物。”
宋珩知她作假,没忍住嘲笑了她两声,宋嘉平回头瞪他,便立刻噤了声。可他这一笑,宋宜便瞧见他嘴角也挂了彩,方才隔着人群没看清,这会子看上去倒是滑稽得很,亦是笑出了声。
恰巧这时,灵芝寻了宋宜许久没寻到,这厢见了宋宜,忙道:“县主,可算是寻到你了,车马早已备好了,再不走可真真要误时辰了。”
宋嘉平:“……都给我过来。”
宋嘉平自今岁开春起,起居都在承明阁,他喜雪,是以中庭的雪素来积得厚,甫一入中庭,宋嘉平便不再克制,狠狠踹了宋珩一脚,后者于是华丽丽地扑出去老远尔后摔了个狗啃泥。
宋珩手上有伤,被雪一激,疼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顶嘴,只好委屈地趴着不肯起来以示抗议。
宋嘉平头顶那簇火苗立刻燃成了熊熊大火,“还嫌不够丢脸?给我跪好了。”
宋珩这才不情不愿地跪正了身子,嘴里还嘟囔着:“姐,你看看,我这都是为了你,被人揍不说,还被爹罚跪,冰天雪地的,珩儿心里苦啊。”
宋嘉平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脸色又青了几分,“你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来人,上军棍。”
宋嘉平从军三十余年,治军严明,但对这双小儿女却宠成了宝贝,宋珩自幼顽劣,受点皮肉之苦是寻常事,但军棍这样实打实的责罚,也就三年前宋珩在大冬天里失手将帝京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推入湖中那次方才受过。是以宋嘉平方才怒气冲冲地将人带回来之时,大家都不认为宋嘉平这次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宋嘉平这次是真的动了气。
宋宜忙跪下求情,“爹爹消气,靖安侯府欺人太甚,阿弟他不过是气血方刚,并无大错,便是要罚,也断不至军棍啊。”
宋嘉平气得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迁怒,全然忘记了她才是刚被退婚的那个人,“你还有脸替他求情,你也给我跪好了。”
这下无人敢再劝,宋珩也赌气不再说话。
大雪天气,纵在午时,天色也阴沉得紧,宋嘉平命人抬了把椅子放在门廊上,冷眼瞧着他这一双儿女。宋宜和宋珩是一母同胎的姐弟,宋珩虽晚上半炷香时间出生,却一直嘴硬说自己算宋宜半个哥哥,平素有了什么好物什也都首先送到宋宜这儿来,然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时做事便是一根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这样的性子让他闯下了不少大祸,如今不逼他改,只怕日后照拂不了他。
宋嘉平狠了心,命人上军棍,“打到他认错为止。”
宋宜欲再劝,一抬头见宋嘉平冷冰冰的眼神,知他令出不改的规矩,讪讪低了头,绞紧了帕子。
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宋珩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杖至第二十七棍,宋嘉平先他一步沉不住气站起了身。
宋珩趴在刑凳上,衣衫上皆是血迹,他将头埋在手臂间,咬得小臂一片血肉模糊,见宋嘉平起身,艰难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字字有力,“爹,你今日便是将我打死在这儿,我也要说,靖安侯府趋炎附势,敢看不起我姐那就是有眼无珠。亏得今日我遇上的不是那个草包,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遇上正主,我非取他一只眼睛不可,”他说着笑了笑,“还得替他留一只,好让他好生瞧瞧我姐的姿仪,后悔一辈子。”
宋嘉平被气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缓过来,劈手夺过小厮手中的刑杖,高举过头顶,还要再让他长长记性。这棍举了半天,最后却只轻轻落下,宋嘉平连连叹道:“孽障,我看你是魔怔了。”
宋嘉平罢了手,命人将宋珩抬下去治伤,待庭院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看向宋宜,“起吧,再不去可就真赶不上了。”
“爹。”宋宜低低唤他一声。
宋嘉平摆摆手,“别怨爹,爹今日不教他规矩,日后怕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他靖安侯府算什么东西?也敢败我女儿的颜面,我自不会饶过他们,但凡事有千百种方法,珩儿却只会最蠢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今日他在府门前这一闹,全城都会知道今日之事,定阳王府如今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但婉婉,你不该受这些闲言碎语。”
宋宜动容,却没出声,宋嘉平伸手将她扶起来,“长姐如母,你大哥平素与你们姐弟俩不甚亲近,你更要多叮嘱叮嘱珩儿,既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宋宜应下:“我知道了,爹爹放心,我去看看阿弟。”
“不去赴宴了?”
“去。”宋宜理了理裙裾,“如爹爹所言,阿弟这一闹,怕是全城都已经知道这事了,我若不去,便是被退亲无地自容不敢见人。所以,自然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
“我们婉婉既有这般风骨,何愁日后会缺良配?我宋嘉平的女儿,那是天下少年郎争破头也抢不到的明珠。”宋嘉平赞了几句,“你且先去,礼让人替你备好了,这下已是误了时辰了,再晚可就真赶不上了,珩儿那边我去看看就是,这小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揍,不会有事,你且放心。”
宋宜方才在雪地里跪过,却也来不及再回园子里换衣服,灵芝只好命人烧了盆火势旺盛的炭火端上马车,一路替她细细烘着,待到恩平侯府时,不细看已看不出异样。
宋宜不是陪都里各色宴会的常客,她不爱热闹,鲜少有人能请得动她,但偏偏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官家小姐有本质不同,是以谁能请到她,便有了些别样意味。
宋宜到梅园时,恩平侯夫人正在招待客人,瞧见宋宜过来,忙撇下其他客人迎过来,“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宜同她寒暄了几句,灵芝拿了备礼出来,是两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宜喜玉,宋嘉平刚到焉城时便四处为她搜罗过城内顶尖的玉器,定阳王府中能拿出这类稀罕玩意儿并不奇怪,但同时拿两柄稀罕的玉如意出来送礼,便在王侯之家也不常见,一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果然多了些。
恩平侯夫人受了厚礼,心情愈发愉悦,亲自引着宋宜往梅园深处去,“原以为县主今日是不肯赏光了,适才命小女带着诸位夫人小姐去转过一圈,难得县主肯来,来年这梅花也定要多开几朵。”
“夫人说笑了,夫人这梅花朵朵精致,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栽种的吧。”
本朝文人雅士爱梅,寻常官家夫人命妇多附庸风雅,府中多栽种梅花,但喜红梅者甚少,恩平侯府方才以这一园红梅得了宋宜赴宴的应允。
宋宜与恩平侯夫人一路寒暄,脚程慢,小半个时辰才绕了一圈,又回到方才设宴的地方来,两人都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动静小,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边,议论声也就自然而然被收入耳底,“你瞧瞧,宋宜这样的女人能是一般人物吗?今日刚被退亲,不成器的弟弟又在府门前大闹一顿惹得天下尽知她的丑事,这会儿倒好,倒和没事人一样来赏花了。”
“依我说啊,可没这么简单。虽说定阳王解甲归田,辞了大将军的职,但好歹是个郡王,她自己又有诰命在身,哪愁找不到好人家?反倒是靖安侯家那位并不怎么样,谁还不知道这位县主出了名地爱才,可那位偏偏是个草包,不就仗着自家小姑在宫里正当宠,当初非逼人家应下这门亲事,如今见人家势微,便这般背信弃义,明眼人可不都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么?日后怎么样,依我看,还难说呢。”
“说得也是,定阳王家底多厚咱们也不清楚,你没瞧出方才那两柄玉如意的门道吧,我哥哥在户部当差,当年曾给我们说过这种玉是稀罕玩意儿,便是帝京也难寻,两柄如意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人了,也着实太大方了些。”
那边不知谁小心思起,往官家小姐们中间扔了雪块,惹得那边打闹了一阵子,恩平侯夫人有些过意不去,向大丫鬟使眼色,宋宜却示意不必,“由着她们去,闺中无聊,闲话闲话也是消遣。”
恩平侯夫人赔笑,“县主别往心里去,左右是那头的过错,县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连我看了也喜欢得不行,若非我儿早已娶妻没有缘分,今日定要倚老卖老为我儿说下这门亲事。”
宋宜听出来她玩笑话中的宽慰,颇为感激,不好拂她的面子,欲同她再客气几句,那边的打闹却已经消停了,又开始闲话起来,“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你们说啊,靖安侯府虽有宫里那位作靠山,但这门亲事无论怎么说都算是他们高攀,如今仅仅因为定阳王辞官便要毁约退亲……换作是你们,你们退么?”
“当然不退。定阳王把持军权十数年,就算如今归隐,背后势力也必不可小觑。”
“所以,你们不觉着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嘉县主必然也有问题么?”
有声音接了过去,“你是说有隐疾?”
又一尖锐的声音接了话:“也不一定,说不好是位还未出阁便清白不在的主呢?”
“也是,那边那位不是有草包的名头么?宋宜这种大美人都看不上,你们说……”
众人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没了争执的声音,笑作一团。
闺中寂寥,是以闺阁当中的这群人素来以闲话家常度日,这群官家小姐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她们有最尊贵的体面,有最精致的仪容,却也有最赤|裸的恶意。
恩平侯夫人终于站不住,从她们隐身的那株梅树后绕出来,“这外边天寒地冻的,虽有炭火烧着,但各位夫人小姐金贵,也怕冻着各位,还请诸位暖阁中叙旧,府上为大家准备了几支曲儿。”
这提议得了大家的附和,众人皆要起身进屋,宋宜却适时从树后走了出来。
第3章 圣谕
宋宜施然走向方才议论声最多的那块,走得不快,此番众人噤了声,她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便放大了许多,在这四下静谧的梅园里清晰可闻。
宋宜今日装扮素雅,但身上的贵气却是素净衣衫所掩不了的,那是高门贵女所独有的骄矜与傲气。她拢了拢手炉,那支滴水玉的镯子便露了出来,轻轻磕在手炉上,玉质清透,声音清脆。
方才话说得最难听的那位露了怯,讪讪赔了个笑,“县主真是丽质天成,全天下的宝贝怕是都聚在县主身上了。”
宋宜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语气亦是淡淡的:“过奖。文嘉不才,向来挥霍,亏得父兄大方,才不至于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了怯。”
陪都不比帝京王侯遍地,定阳王便是如今城中地位最高的人,定阳王世子如今在地方为官,亦是肥缺,宋家官运地位家底无一不惹人艳羡,自容不得他人随意诋毁。宋宜这话话中有话,又顺带讽刺了对方胆怯,惹得一旁看戏的夫人们笑了几声。
方才说过宋宜坏话的人这会儿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低下头。宋宜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最后才道:“诸位姐妹放心,文嘉自幼受母亲教导,为人需得大度。”
众人皆松了口气,又听宋宜接道:“可惜文嘉不才,十数年来未得家母真传。诸位方才的话,文嘉都尽数听进心里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宋宜这话惹得在场一片难堪,最后一句更是明着说自己,实则让诸位没事就闭嘴,一旁在官宦之家混迹多年已成人精的夫人主母们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话惹得再次纷纷笑出声。
官家小姐们脸上挂不住,有随同前来的夫人欲要出来与宋宜争个高下,眼看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恩平侯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县主近来越发风趣了,同各位小姐开玩笑打趣儿呢。外边冷,大家还是进去听听曲儿暖和暖和,今儿请的是帝京来的最好的戏班子,万望各位夫人小姐赏脸。”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主人家在给两方台阶下,是以纷纷附和,宋宜也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也笑笑准备进屋,灵芝却眼尖瞧见府上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忙向宋宜回了话过去,宋宜在原地等她,恩平侯夫人只好安顿好其余诸人后再出来寻她,恰见灵芝过来附在宋宜耳边说了几句话,会意道:“县主府上有事?”
“确有些事情,父亲派人过来通传,让速速回府。”
恩平侯夫人不好再留,只好道:“要事要紧,县主请便。”
宋宜向主人家告辞,随灵芝从来路回府,待出得恩平侯府大门,宋宜这才问:“我爹怎么说?”
“王爷只说帝京有人来,持圣上口谕,请县主回府。”
那草包小姑的枕边风来得这般快?
宋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来的是大内的什么人?”
小厮垂首,“不是大内的人,是御史台。”
宋宜心生疑惑,却也知多问无益,只好上了马车,心思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马车回程时比来时驶得快,车内颇有些颠簸,但好在一路走大道,也不至于过分不适。宋宜循例从西南角仪门入府,绕沁园至正门,刚穿过垂花门到门廊处,见宋嘉平正在此处等她,忙问:“爹爹,帝京来人怎么说?”
宋嘉平摇头,“规矩大得很,说是旨意有你一份,必得你回来才肯宣旨,请进来吃口茶也不肯。”
宋宜正要回话,就见大门从外至内缓缓打开,门口一人长身玉立,朗声道:“监察御史沈度,持圣上口谕,请定阳王与文嘉县主接旨。”
延和二十七年,小寒日,陪都,小雪天。
宋宜从门廊望至正门口,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沈度。
宋嘉平备香案,率阖府众人跪地俯首,沈度宣口谕:“陛下命定阳王与文嘉县主进京面圣,即日启程。”
再简单随意不过的一道口谕,宋宜谢完恩,背后却已浸出一层冷汗。
是日小寒,焉城北风呼啸,夜色降得早,寒风裹挟着冰雪利刃砸在定阳王府的朱红大门上,平白添了几分寒意。
宋嘉平客气谢恩:“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王爷莫要折煞下官,下官不过奉命行事,担不起王爷纡尊降贵的一礼。”沈度见宋嘉平如此配合,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还请王爷和县主休整一晚,明日随下官进京面圣。”
明明是一丁点错也挑不出来的答话,可偏偏沾染了寒意。
沈度一脚踏进天井,迎风踏雪走进院里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宋宜不由抬眸看了他两眼。
沈度不是时常出现在帝京贵女闲谈中的那类公子哥,虽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与盛名在外的好文采,却既没有讨贵女欢心的口舌,也没有一路顺风的仕途,延和二十四年的探花郎,到如今三年过去,经翰林院与御史台打磨,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这倒令诸多原本对他有些上心的官宦之女纷纷收起了小心思。
宋嘉平去年以年事已高为由上书归乡,定阳王府自此迁至陪都。在此之前,文嘉县主宋宜,那也是帝京里一朵诸多世家大族都高攀不起的娇花,向来不把这类寒门高士放在眼中,可偏偏这次却多看了沈度几眼,惹得宋嘉平也一并打量了他几眼,倒让沈度有种他才是被动者的不自在感,微微蹙了蹙眉。
宋嘉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适时出声打破了这份不自在:“请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并不答话,只是弯腰拱了拱手,随他进了前厅。
宋宜候在门廊下,伸手去接飞檐未能阻挡在外的雪粒。
廊外飞雪不知愁,簌簌而下,迅速掩埋了方才沈度走进来时留下的那道印迹。
冰雪沁人,宋宜顾不得仪态,缩了缩身子。
今日沈度的到来绝非善事,便是接宋嘉平与她进宫,也绝不该是御史台来人。
御史台那是什么用处?
纠察百官为先。
宋宜召了管事许林过来,“许叔,闹这么大阵仗,门外什么情况?”
许林环顾周围,引着宋宜离开前厅几步,这才低声回道:“回县主,门外……北衙禁军在。”
宋宜心里那股不安到这当口终于应了验,因许林跟随宋嘉平从军多年,与他们一家素来亲厚,说话也没了顾忌,直道:“父亲去年才回乡,如今不过一年,陛下竟然又赶在年节之前就要召父亲回京,想来也定无好事。只是这来的是御史台的人,着实太奇怪了些,许叔有听外间的军爷说是为着什么缘故么?可与靖安侯府有关?”
许林迟疑了一瞬,“不曾听说,不过倒是听有位军爷说要去请城外某位将军晚间进来吃点热酒。”
城外还有驻军,宋宜微愣。
管事听见厅内有动静,忙告了退:“御史台前来所为何事尚未可知,但吉人自有天相,县主不必太过挂怀。”
沈度与宋嘉平两相让到门口,正见着管事离去,沈度看了眼他的背影,向宋宜简单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宋宜忙还了礼,“沈大人客气。”
沈度不欲与她寒暄,于是抬眼看了一眼宋嘉平,说起公事:“叨扰王爷和县主,今夜还请二位在别院委屈一夜。”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闲谈也已无益,宋嘉平神色自若地往别院去,宋宜向沈度告辞,追上宋嘉平的脚步。至垂花门时,宋宜突然想起来什么,回望了沈度一眼,彼时沈度已经在安排后续事宜,感知到宋宜的眼光,抬眼望向宋宜,久未动作,半晌才抿了抿唇,向宋宜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夜,定阳王府并不太平,沈度说是请宋嘉平和宋宜宿在别院一晚,却命禁军将阖府下人圈禁至一处,只留了两三人贴身伺候,连重伤卧床的宋珩也一并被请到了此处。
管事命人烧了旺火,屋内人多,颇有些闷热,倒是驱走了几分寒气,却止不住一大家子心中的五味杂陈。
宋嘉平在案前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宋珩心里七上八下,因着伤势时不时地哼唧两声,还不忘追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陛下怀疑您有二心?”
宋宜低首替宋嘉平斟了一杯茶,手微微有些抖,茶溅出去部分,宋嘉平低头看她一眼,“今日多事,这便怕了?”
宋宜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平稳的,她束手退到下首,“不怕。女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依着爹爹的能耐,若是有朝一日没了,也无二话,只希望爹爹能万事顺遂。”
宋宜这一句话出口以后,宋珩才真正着急起来,嚷嚷着要人扶他起来他要去找御史台理论理论,宋宜阻了他,“去也无益,御史台依旨办事,你能与他们理论出个什么来?陛下怕不只是怀疑,约莫是派御史台来搜查证据并押解府上众人入京了,只是顾忌着爹爹的颜面,没闹得太难看。”
宋嘉平未出声,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通传声阻断了话头。门口传话的不是王府的小厮,而是凶名在外的北衙禁军,纵在小寒夜的雪地里也中气十足,“禁军左中郎将请县主移步沁园。”
沁园是宋宜闺阁,县主闺房放在平素,擅入者死也不为过,然而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宋宜用眼神安抚了下宋嘉平,应道:“请军爷稍待,就来。”
宋宜到时,禁军正在园子里四处搜查,如她所料,禁军和御史台此来真是来搜集证据的,做事的人仔细,宋嘉平为她栽种的红梅下也有人在细细翻拣着,宋宜颇有些哭笑不得,向左中郎将行了个礼,“见过将军,不知要文嘉前来有何要事?”
宋宜从前在京中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方才在暖阁里穿得单薄,偶听这边来请,也来不及添衣便过来了,是以在寒冬夜里,宋宜的好身段仍是惹得在场众人目光流连忘返。
左中郎将仔细打量了宋宜一眼,从前陛下的二公主享誉京都,容貌上乘,贵气逼人,可即使是这样,数年后宋宜在帝京里的名声比起当年的二公主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宋宜大抵胜在气质,明明是冲人笑着,眉目温和,可眉梢眼角的疏离与骄矜却生生在她与旁人之间劈开了一道天堑。
这种可望而不可即,是男人嗜之如蜜的毒,对于帝京中那些权高位重莺环蝶绕的盛年儿郎尤甚。
左中郎将不自在地挪开了眼,回道:“北衙循例办事,需要搜查沁园,但县主闺阁不比男子居所,为防着手下出差错,这才请县主亲自过来,还请县主多多担待。”
宋宜并不惊讶于他这一番说辞,只是微微福了福,“将军有心,诸位请便。”
沁园是宋宜独居的小院子,平素就她一个人住,因她喜静,下人也不多,但地方却不小,一路搜查过来,倒比她哥宋珏这个王府世子的居所都要金贵上几分,足可见其在府中的受宠程度。是以虽请了宋宜过来,但也就是走个过场,禁军为赶时辰,在门内毫无章法地翻箱倒柜,宋宜在雪夜里听着这声响,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她将手炉拢进袖子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偶然裸露在雪夜里,十指纤纤,惹得她周围的禁军一哆嗦。
宋宜不笑时是世家望族里那种自幼端着的美,京城里这样的贵女虽多,但北衙禁军却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平素连见女人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宋宜这样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以至于从不敢肖想的尤物。
宋宜身边那位校尉的眼神已经停留在她手上许久,她忍着不适拢了拢袖,将双手全部藏进袖中,这才问:“叨扰这位军爷一句,想问问府上是犯了什么事?这眼下都快到年关了,便是要进京,也少有这么赶的。”
宋宜这话问得并不露骨,也没有非答不可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校尉犹豫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宋宜一眼,决定为这副好皮相破次例,于是坦然相告:“县主……哦不,等到进了京,也不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文嘉县主这号人物,毕竟令尊犯的是谋反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第4章 晋州物
焉城的雪同帝京亦有不同,大片大片似鹅毛般纷纷落下,落到人身上竟然还能短暂地停留片刻。沈度甫一踏入沁园,便见着几片雪花零星飘落到宋宜的发髻上,像极了振翅欲飞却有心无力的蝶。
待他走近了,方才见着有一片细碎的雪花还粘在宋宜的碎发上,不大,却能借着屋内灯火清晰地辨出雪的形状。
校尉瞧见沈度进来,知方才失言,忙解释道:“沈大人勿怪,小人只是瞧着县主……”
沈度一眼看过来,并未说话,眼神却锋利,迫得校尉将后半句咽回肚中,这才冷声问:“擅自泄露机要大事,于北衙军纪,该当如何?”
校尉迟疑了一会儿,答:“头等军机大事,处死,次等,杖一百,三等,杖五十。”
沈度的声音浸染了焉城雪夜的寒意,冷淡而平缓:“念在初犯,杖二十。”
禁军踌躇不前,沈度抬头,看向后方的军士,“怎么,我使唤不得你们?要请将军亲自过来监刑?”
校尉招了招手,“听沈大人的。”
禁军行军令并不避忌女眷在场,宋宜就这么在一日之内被迫目睹了两场杖刑。她生在武将之家,自然知道禁军的杖刑不同于寻常衙门的杖刑,且有宋珩先例在先,更知那都是实打实的军棍,一棍下去即是皮开肉绽。
校尉与监察御史官阶相同,况且自今上登基以来,北衙日渐归依于司礼监一派,又倚仗于东宫一党,权势日盛,北衙之事,按理沈度无权干涉。可偏偏今上自十余年前始,开始赋予御史台往前数数十朝也未有过的至上权力,遑论御史台的一二把手,也不谈殿院与台院的诸多官员,单是地位最低的察院,其监察御史十五人,官阶虽低,却也有风闻弹人、不必皆有实据的大权,甚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是以沈度赏禁军校尉的这一顿军棍虽越权却并不违旧例,但这世间男儿,但凡握有实权,皆喜以此等把戏来立威,宋宜看得发笑,“沈大人这是也要赏文嘉一顿板子?”
“县主说笑了,”沈度还礼,嗓音极低,“县主打探消息是人之常情,与校尉大人知法犯法不可一概而论。”
“沈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不愧为御史台中人。”
宋宜这话显然已是带了刺了,沈度却不置可否,“为人臣子,分内之事。”
“敢问沈大人一句,若当真如校尉大人所说,家父犯的是谋反大罪,按我朝惯例,就算暂无实据,也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算不是就地处决,那也是重枷入京,陛下对定阳王府……为何如此仁慈?”
沈度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碎发上,那片雪花停留得久了,受了热气,融化成水珠滴在她颊边而后缓缓滑下,倒像极了一滴清泪。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拿手帕去擦水渍,却因慌乱而带翻了手炉。手炉兀自在雪地里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倾倒在雪地里,炭火碰着冰雪,“滋滋”地冒了阵白气,留下一堆污渍,归于无声无息。
灵芝正要弯腰去捡,沈度却已快人一步将手炉捡了起来。那是一只黄铜手炉,炉身上刻的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梅花,并不似真梅那般枝繁叶茂,反而只有一叶一花,瞧着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冷来。
沈度移开目光,将手炉递还给灵芝,“倒也不是陛下仁心,等进了京,县主自然也就清楚来龙去脉了。”
宋宜不解,本欲再问些什么,但想起沈度方才所言,知他不肯再露口风,只好收了话头,道:“方才是文嘉失态了,沈大人见谅。”
沈度不愿再同她客气,将目光转向屋内,恰巧有禁军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沈度这才找着由头向宋宜告辞,“公务在身,下官先行告退。”
宋宜再望沈度,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冬日里穿的也依然单薄,她这一眼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深青色的袍子在夜色里随他走动的幅度而摇摆不定。
沈度这次踏进的,是宋宜的闺房。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身旁跟着的禁军也跟着住了脚步,沈度转身,向宋宜道:“既是县主闺房,还请县主一并进来吧。”
离上次进这屋子也不过短短四五个时辰而已,处境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宜低叹了口气。
沈度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屋内一地狼藉,所谓县主之尊,在上意面前,被践踏得一分不留。
“沈大人,屋内发现晋州之物。”
她刚一进来,就有人来向沈度回禀,让人觉出方才沈度请她进来的刻意来。
竟与晋州有关么?
沈度接过禁军递过来的物什,是一个小巧的盒子,盒上刻着一只引颈而歌的幼鸟,确是晋州常见的装饰标志。
灯光下,宋宜的肌肤比之前在雪地里还要白上几分,近乎是一种病态的煞白。沈度望向那盒子,有几分失神,末了勾了勾唇,正要打开盒子,宋宜下意识地伸手去阻,一支长|枪便竖在了她与沈度中间。
“县主自重,”沈度的手搭在那枚精巧的锁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锁扣,似是攥住了宋宜的咽喉,声音也确似来自地下的幽冷,“若是换了旁人,这枪便砸在县主的膝盖弯上了,半点不会留情。”
宋宜还要再辩,锁舌却已经“哒”地一声开了,宋宜心急,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只是唤:“沈大人。”
她这一声清清冷冷的,分明带着些许慌乱,却又强自稳住,倒是有几分惹人怜惜。沈度如她所愿住了手,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望向她。
宋宜强自镇定,“沈大人,不过是家母旧物,还请沈大人为已逝之人留几分最后的颜面。”
沈度听她如此说,搭在盒子上的手停留了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御史台规矩,还请县主莫让下官为难。”
宋宜身子有几分哆嗦,嘴唇微微有些发青,目光随沈度一起落在盒中之物上。
里边只有半块碎玉,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裂痕平整,是被利刃生生劈开所留下的痕迹。
沈度将这玉仔细翻看了几遍,没瞧出什么稀罕出来,颇为不解地望向宋宜,“既非通敌之物,县主何故如此紧张?”
“亡母之物,意义自然非同小可。”宋宜躬身行了个礼,“既然大人已验看过,还望大人能归还此物。”
沈度摆手,“既是证物,便需一并录册带回京,县主无需多言。”
候在一旁的御史台中人听得此话,利索地接过盒子退到一侧录册,倒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度的目光穿过门帘,投向夜幕,“御史台只管纠察百官,核查诸案,至于如何裁定全依上意,县主勿要使小把戏阻挠下官办案,以免适得其反。”
宋宜嗤笑了声。
她不笑时是内敛的美,笑起来时却明艳照人,不藏拙也不敛锋芒,是定阳王府倾阖府之力才能娇养出的一朵名贵之花。
沈度挪开了眼。
宋宜却止了笑,施然道:“既如此,文嘉先行告退,大人请便。”
宋宜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打起帘子,风雪扑面而来,惹得她一激灵。
“且慢。”沈度叫住她。
宋宜托着帘子回望他,“沈大人还有何贵干?”
沈度没出声,只是望着她。
宋宜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手上一个没托稳,帘子砸向她整整齐齐的发髻,她下意识吃痛出声,意识到沈度在场,又忍着疼看向沈度,“沈大人说笑了吧?且不说此案尚未开审,便是开审了尚未定罪,文嘉也是王府亲眷,且有诰命在身,御史台竟有如此大的权力敢搜我的身?”
沈度声音极其冷淡:“不巧,御史台正是有此权力。”
第5章 搜身
门帘阻不了寒风,宋宜唇微颤,唇色隐隐发青,沈度取了录册翻了几页,觉着无趣,随手扔回给下属,又看向宋宜,“怎么?县主需要禁军过来请么?”
“沈大人。”宋宜唤他一声,咬了咬唇,才问,“文嘉有一句话想问……沈大人,为何对定阳王府有如此大的敌意?参我爹的那本折子,莫不就是沈大人上的吧?”
“县主莫要妄议朝政。”沈度垂眸看了眼满地狼藉,“至于敌意更是无从谈起,下官领朝廷供奉,为朝廷办事,仅此而已。”
宋宜没再出声。
沈度耐性好,并不催促她,宋宜犹疑了许久,权衡半天,最后问:“搜身也可,能否请沈大人换个人?”
“随行只有御史台官员和北衙官兵,并无女眷,县主若是愿意让谁进来,去点便是。”沈度没再看她,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冰冷。
灵芝本来在外头候着,瞧见宋宜在门口停留了这么久,过来看情况,一过来就听到二人的这两句话,一时心急,出言顶撞沈度:“沈大人可莫要太过分,我家姑娘好歹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如今圣上尚且还未定王爷的罪,沈大人倒敢折辱我家姑娘了?”
灵芝素来称她为县主,当下心急竟不留神说出了“我家姑娘”这样的字眼,在这般处境下,得人如此维护,宋宜心里一暖。
灵芝拦在她身前,这才回头看她,见她发髻散乱,当下心急,“县主,可是沈大人逾矩了?”
不待宋宜回答,灵芝又斥沈度:“沈大人可收下您的腌臜心思吧,从前我们县主高不可攀,如今定阳王府才刚遇上点事,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了。”
灵芝话越说越难听,哪怕宋宜处在危难处境也觉着有些过了,忙劝她噤声,沈度却已出声了,问的是外头守着的人:“城外北衙的人还没到?”
“回大人,郎将大人一炷香前到了,在前院查罚没的物件,还未及来见过大人。”
“让他叫人到后院,回京路远,为免惊动地方,定阳王府的下人仆役一并按律就地处罚。此事就由他来办,若是走漏了风声,他的官纱帽自有人来收。即刻去办。”
“沈大人,”宋宜安抚好灵芝,从她身后走出来,向沈度服了软,“方才下面人出言不逊,但也是护主心切,并无对大人不敬的意思,文嘉替她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沈大人高抬贵手,放她这一马。”
沈度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县主自己可要想清楚,此行能否平安归来尚未可知,若是就地处罚也就是男仆充军女仆罚没为奴,与他们今日并无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个主子伺候而已。若是入了京,也许是黄泉路也未可知。”
宋宜迟疑,灵芝跪地求她:“县主带我一并入京吧,县主自幼没吃过苦,一路若是没人照顾诸多不便。纵入了京是死路,那灵芝也要给县主做个伴。”
宋宜眼底隐隐含了泪,外头禁军已来押人,宋宜闭了眼,不再去看灵芝。
灵芝见她不肯说话,忙去求沈度:“沈大人开恩,让奴婢陪着县主入京吧,方才多有得罪,入京后奴婢愿以命赔罪。不然以县主这从未吃过苦的身子,沈大人能保证将县主平安送入帝京面圣么?”
虽是威胁,但沈度却当真有了几分犹豫,灵芝这话不假,宋宜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能否跟上禁军脚程平安入京还是个难题,于是看了宋宜一眼。
宋宜咬了咬唇,再睁眼时心情已经平复不少,道:“请沈大人秉公办事吧。”
灵芝似是不敢相信宋宜竟会真的抛下她,一时间忘记再求她便被拖了下去。
沈度再回看宋宜,宋宜已整理好了仪态,脸上亦没了刚才的惧意,施然向沈度行了个礼,“苟且偷生也总比生死未卜的好,谢沈大人。”
这话不像是一个高门贵女所能说出的话,沈度颇有动容,却懒得费心思同她废话,欲要动手。
宋宜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踢倒了身后的凳子。
这动静惹得屋内众人皆往这边看过来,各色眼神聚在宋宜身上,颇为不怀好意。
沈度环视了一圈,众人迫于压力只好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却仍然忍不住悄悄望向这边。
沈度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县主移步。”
宋宜心存几分感激,随他往书房去。
书房无人,沈度未再客气便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但好在还算正人君子,好歹隔着衣物。
宋宜却没忍住一哆嗦。
她以为她已做好了准备,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思,以灵芝为前车之鉴,忍得一时之辱,方能保这一路平安。可她毕竟没受过这种轻薄,沈度的手甫一搭上她的手腕,她便一激灵。
她生性体寒,手炉方才在外间灭了,如今进得屋来,也因穿得单薄,早已冻得唇齿发寒。沈度的手却是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至她手腕上,一冷一热间,惹得她不住哆嗦。
沈度略一迟疑,放开了扣住她的手,吩咐外间:“去问问郎将大人,找个和定阳王府无要害关系的女眷来。”
沈度吩咐完便转身踏出了书房,未再看宋宜一眼。
宋宜眼见他彻底出了门,这才觉着全身脱力,寻了把椅子挪过去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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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被送回别院时已近子时,禁军寻来的婆子怜她好好的姑娘这般被人糟蹋,好心替她重新梳了发髻,这才去回了北衙让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刚进屋,管事便迎过来,递给她一个烧得正旺的手炉,“县主冻着了吧,快暖暖。”
宋宜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谢许叔。”
管事摆摆手,“县主客气了,分内事。”
宋嘉平瞧她在炭火前坐定了,给她倒了杯热茶,“暖暖。”
宋宜把茶杯握在手中许久也忘记了喝,宋嘉平连看了她几眼才问:“灵芝也被带走了?”
见她没说话,管事在旁补了一句:“除了老奴和书房的下人,其余人都被带走了。”
这话像是终于打开了闸口,宋宜一个没握稳,茶杯栽入炭火中,浇熄了半盆炭火,才后知后觉地掉了眼泪。
宋珩侧躺在榻上,瞧见宋宜这样,咋咋呼呼地要起来,一个没稳住从榻上跌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管事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到底是御史台的哪个王八羔子?做事这般不留情面,这些人我约摸都是认得的,让我去瞧瞧是哪位大罗神仙,我非要敲断他腿不可。今天都吹的什么风?一个二个的都来欺负我姐,都是些什么东西。”宋珩每走一步都走得艰难,但仍是怒气冲冲地拦也拦不住。
宋嘉平气得随手拿起一个茶杯向他砸过去,“混账,整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要不是这顿板子赏得不是时候,我非把你打残了不可。”
宋珩不服气,却被管事连拉硬拽地带回来,坐也不不得,管事只好给他寻了个蒲团,由着他半跪坐在宋宜身边。
宋宜没理他,他伸手去拽了拽宋宜的袖子,“姐你别哭了好不好?等从帝京回来,我把你上次非要跟我抢的那块玉送你行不行?”
宋宜还是没出声,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宋珩“哎呀”了声,到底是个少年郎,不知如何哄女儿家,想了想,只好忍痛割爱,“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想要娘留下的那个镯子了,我都藏了好些年了,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没法子戴,等回来我一并给你好不好?”
宋珩低了声哄她,伤口疼得撕心裂肺却又怕宋宜担心,忍着不敢吭声,连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次,宋宜见他这般,忙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两人皆是一愣,两人虽是胞姐弟,但自长大以后,因为男女大防也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宋宜这一拉倒有几分儿时之感,宋宜故意逗他:“可说好了?若是日后反悔,可有爹爹和许叔作证。”
其实众人都知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就算能平安回来,家底也早已被罚没,何谈宋珩所言的这些珍宝,但宋嘉平点头,“行。”
管事也只好跟着表态,“是是是,定为县主作证。”
宋珩瞧着宋宜心情好了不少,又做了几个鬼脸逗她开心,宋宜破涕为笑,觉着失态,作势要去打他,宋珩忙起身躲,却忘了身上的伤,一脚踹翻了火盆,惹得几人都笑出声来。
宋嘉平摇头,“真真一对活宝。”
管事站在他身后,应和了声:“也亏得县主和小公子脾气好,换了一般的官家小姐公子,此刻恐怕吓得魂都丢了,这是天大的福气,王爷莫要担心。”
打闹声传到屋外,沈度住了脚。
原本以为小雪会停,不曾想后半夜雪势竟越发大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惹得沈度微微蹙眉,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出来,倒真不愧是治军三十余年的定阳王所教养出来的儿女了。
沈度候在屋外,等笑声消停了,这才敲了敲门。
禁军替他打起帘子,他却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向宋嘉平行了个礼,“圣上命此行不得惊动地方,因此得在天亮前出城门,还请王爷谅解。”
宋嘉平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觉尴尬,只道:“请诸位上路。”
第6章 口舌之快
宋宜日常出府很少走大门,今日里难得从大门离开,却已别有一番光景。
沈度为她单独备了马车,车帘厚重,马车内备着滚烫的热水与旺盛的炭火,一旁禁军打着帘子等她上车。
宋宜借着禁军所举的火把回望了一眼大门,匾额是当初特意从帝京搬至陪都的,上书的“定阳王府”四个大字据传还是御笔。从前的至上荣耀,如今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来。
宋宜上了马车,沈度施令,一行人向城外出发。
想来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路畅通无阻出得焉城城门,向帝京进发。
宋宜从窗户缝隙里看了眼外边,之前驻守在城外的禁军仍未与他们同路,想来还在善后,而他们这一队人马为免声张,竟只有二三十人,也就是寻常官家老爷外出巡游所带的人数而已。
宋宜单独一辆马车,因她是女眷,马车周围看管她的人并不多,北衙的人大多集中在宋嘉平那辆马车周围。
宋宜收了心思,正欲放下帘子,沈度却回头望了她一眼。沈度虽是文官,却也同禁军一道骑马并行,宋宜与他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帘子。
待到午间,宋宜已有些饿,昨夜禁军突至,风风火火在府上一顿搜查,还将下人一并赶了出去,今早又天未亮便出了城,一路行来,禁军脚程又快,马车一路颠簸,宋宜胃中难受,只好倚在窗边四处闲看。
沈度在她右前方,骑一匹棕色的马,身形瘦削,却稳稳当当,与身边那位左中郎将并行。
他们走的是小道,越往后路越发坑坑洼洼,等到沈度让停下休整时,宋宜脱了力,斜斜倚在窗户边透气。
禁军替她送饭过来,也就是些干粮,宋宜瞧着便没食欲,喝了口热水便放在一旁没动。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外边有零星的声响,宋宜知是禁军预备出发,掀开帘子将餐具送了出去,没隔一会儿,有人替她送了新的炭火与热水进来,宋宜道过谢,听见有人在敲窗,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沈度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帝京路远,便是昼夜兼程也需数日方能到达,还请县主爱惜身子,莫让下官无法交差。”
宋宜没有回话,虽说灵芝是她亲口送走的,但这怒气却只能往沈度身上撒。
沈度自嘲地笑笑,也没想着能等到她回话,只是接道:“晚间能到镇子上,尽量为县主备些小菜,希望能见到县主胃口好些。”
沈度说完便走远了,宋宜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马车再次行驶,这才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晚间到得镇子上,沈度命人包了间客栈,店家忙前忙后,备的虽都是小菜,但也比午间的干粮要好上几分,宋宜在宋嘉平左手边落座,“爹爹要喝点酒么?”
沈度执了酒杯过来,在宋宜身边站定,替宋嘉平倒了杯酒,“下官敬王爷一杯,帝京路远,这一路委屈王爷和县主。”
宋嘉平没去接,只是看着沈度,似在思索什么。
沈度便端着两杯酒站在宋宜身侧,也不说话,静静侯着。
炭火明明灭灭,烘得宋宜面上染上红光。
宋宜起身,接过一杯酒,“家父年事已高,平素少饮酒,文嘉代父敬沈大人一杯,感谢沈大人一路照顾。”
宋宜说完,直视沈度,沈度亦与她对视一眼,那双眸子里分明有怨,却也不深厚,别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意味来,沈度哂笑了声,与她碰了杯,“县主客气。”
宋宜原以为他喝完这杯便要走,没想到沈度倒是不客气,竟在她身旁落了座,宋珩坐在对面,早已对这些场面话十分不耐烦,伤口又让他疼得坐不住,只是碍于宋嘉平在场不敢造次,此番却是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沈大人还请别处落座吧,可别与我等戴罪之身同席,省得日后平白受了什么冤屈,可半点说不清。”
宋宜原本以为沈度会生气,却不料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宋珩,王爷的定力,县主的涵养,你每日耳濡目染,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十几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宋珩被他这一顿挤兑恼得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讽刺回去:“不比沈大人,写得一身锦绣好文章,高中探花郎,最后却只混得一个御史的缺,还如此不会做人。”
“宋珩。”宋嘉平喝住他。
沈度脸色如常,“无非吃官家粮,为官家办事,谈何会不会做人?宋珩,你我虽然年纪相差几岁,但好歹也曾同于国子监读过几年书,同受过几年梅夫子的教导,你这几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珩欲再同他辩几句,身上的伤却隐隐作痛,惹得他将筷子一丢,“便是皇命,下头人办起事来也有转圜余地,沈度你今日欺人太甚,就不怕日后我宋家无罪,朝堂之上再无你立足之地么?”
“阿弟。”宋宜出声阻了他,“沈大人这一路衣食住行未曾亏待你半分,便是你身上有伤,舟车劳顿心有不悦也不该口出狂言。”
宋宜一出来说话,宋珩的怒气便化为了低声抱怨:“姐你还帮他说话,你怎么不想想他惹得你哭的时候。”
宋珩声音虽低,但沈度坐得近,这话还是一字不差地收入他耳中,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宋宜,宋宜被自家弟弟揭了短处却也神色如常,平静地为宋嘉平夹菜。
宋珩见她也不搭理他,一生气抬脚便往楼上走,宋嘉平停了筷,“沈大人,能否借军棍一用?”
宋珩忙转身,连蹦带跳地滚回桌前,瞬间认错:“爹爹爹你消消气,再打我可就不能活着陪您入京了。”
沈度唇角微微弯了弯,向宋嘉平拱手,“王爷想用,随时命人来取便是。”
宋珩:“……沈度,你等我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宋嘉平一记眼刀过来,宋珩讪讪闭了嘴坐下,却还是瞪着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两口饭。
沈度再看宋宜,宋宜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疑了一会儿,劝道:“县主还是多少吃些,一日未进食了,为赶路接下来几日也多是走小道,条件艰苦,还请县主爱惜身子。”
宋宜回神,向他稍行了个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谢沈大人关心。”
沈度在侧,三人席间也没什么话可说,随便吃了几口也纷纷没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带他们上楼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楼时留意了下,禁军左中郎将的房间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间中间,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间和她的,她刚进房门,门便从外间关上了,虽未落锁,但从窗上的倒影可见有人守着。
宋宜在灯下枯坐了半晌。
烛火明灭不定,寒风渗过窗棂进入房间,宋宜觉着有些冷,捂紧了身上披的袍子,狐狸皮温热御寒,捂着捂着便觉着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她突然想起昨日灵芝一路小跑过来给她送这件袍子的模样。
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门口书童有些露怯,问宋宜:“县主传水么?沈大人命我过来伺候。”
宋宜一时间有些怔愣,毕竟除了管事和书童,沈度也没让其他下人随行,宋珩身上有伤诸多不便,许叔一直照料着他,如今命书童过来伺候她这边,竟不知沈度这是好心还是故意要她难堪,只好道:“传些过来吧。”
书童守规矩,并未进宋宜房间一步,打了水过来也只是放在门口,敲敲门便候在一旁,等宋宜过来开了门方才递给她。宋宜接下这盆微烫的水,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抬眼却见沈度正要回房,忙转身进了里间。
沈度远远走过来,便瞧见宋宜端着水盆往回走,厚重的袍子掩住了娇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门口好一会儿,最后吩咐书童:“去找将军,把县主的东西拿上来。”
最后送到宋宜手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书童说禁军那边说是沈度请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也没能想明白沈度的态度。
他对定阳王府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与不客气,规矩之内处处针对但却又寻不到错处,又处处礼数周到,叫人连半点闲话也说不得。
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势越发大了,宋宜左右睡不着,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边看雪。
她枯坐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却被门口的喧闹声惊扰,她穿好衣服欲开门,左脚刚踏出房门,身前便架了两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各位军爷你们得讲点人情吧,我家小公子这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眼下浑身滚烫,身上又有着伤,圣谕是没说要让小公子一块儿进京,但明眼人都知道规矩,各位军爷起码得保我家小公子这一路平安吧。”
宋嘉平与沈度同时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前去向沈度请示,左中郎将却插了话:“沈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可就得出发了。”
管事急了,忙道:“可也不能不管我家公子死活,好歹是王府公子,诸位军爷不能这般放肆。”
沈度看了宋嘉平一眼,又望了一眼宋宜,宋宜并未退回房中,是以那两柄尖刀还横在她身前。她面色有些憔悴,以如此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想来是一夜未眠。
沈度凝神,似在思忖,宋宜的目光亦聚在他脸上。
屋外雪声簌簌,屋内一片静默。
第7章 夜谈
众人皆在等着他发话,沈度垂首看了眼地面,而后听到宋宜唤他:“沈大人,让我去瞧瞧吧。”
沈度往她这边走了几步,禁军收了刀,沈度看了她许久,“县主还会治病?”
宋宜落落大方地承认:“不会。”
沈度:“……”
宋宜不愿多做解释,但沈度却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县主便去瞧瞧吧,只是别误了时辰。”
宋宜抬眸去看沈度,他已转身往回走,停在廊下窗边,负手而立,看向窗外。
宋宜向宋嘉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而后踏入宋珩房间,管事忙跟着回房,见他要带上门,宋宜忙阻道:“许叔,不必关门。”
“县主,外边门廊上的窗户没关,风大得很,小公子还在发烧呢。”
“不必关,把帘子放下就行。”
管事听宋宜坚持,也便如她所言,放下门帘候在屏风后。
宋宜行至榻前,轻轻踢了踢床脚,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宋珩滴溜溜地翻了个身朝向宋宜,“姐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这身子能发烧?”宋宜抬了把椅子坐在榻前,“那爹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宋珩“哎呀”了声,“姐,是真疼,也是真发烧。”
宋宜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忙起身往外走,“我去找沈度。”
宋珩忙拉住她衣袖,“姐姐姐别,我自己拿冷水浇的,许叔有法子治。”
“胡闹。”宋宜声音带了隐隐的怒气,这一路山远水迢的,谁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境况,入京之后会如何更是谁也不清楚,现下随意糟蹋自己身子与自寻死路无异。
宋珩见她生气,摇了摇她袖子,“姐。”
宋宜重新坐下,替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听他道:“我想见见你。”
少年眼神清明,未曾浸染尘世污浊与风霜,宋宜看得一愣,又听他接道:“想单独跟姐说会子话。”
宋宜替他压了压被子,听他这话,眼睛没来由地发了红,随后才弯腰贴在他耳边,“怕了?”
宋珩瘪瘪嘴,随后又摇头,“你哥哥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放心,便是哥哥命没了也定要保你平安的。”
宋宜被他逗笑,“不正经,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宋珩凑到她耳边,“想跟姐说说外边那个人,他肯定不会让我和爹单独见面,但好像不大防着你,我这才想了这个招。”
见她没说话,宋珩又道:“我入国子监早,从前和沈度在那儿同待过几年,他是地方上举荐上来的,和帝京子弟不大一样,但人缘不错,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帮公卿子弟又爱假模假样网罗才俊,沈度为人又磊落大方,与他结交的人不少。”
宋珩说着说着颇有些忿忿不平,“但他对我,好像一直以礼相待,却始终不大愿意与我来往。”
“嗯?”宋宜愣了愣,“他是哪个地方上来的?”
“兖州。”
“不是晋州?”
“姐你昏了头了吧,这次这事听风声不就和晋州有关么?咱们整日待在焉城不问世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咱舅舅搞的鬼。”宋珩以为她糊涂了,忙道,“若他是晋州出身,怎会让他来查此案?”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想说什么?”
“爹辞官之前、或者大哥和他在官场上有过过节么?”
宋宜摇头,“你也觉着他对咱们态度不对劲?”
“姐,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灵芝那事,寻常人等哪会这般不留情面,就不怕我们日后脱罪后为难于他么?”宋珩撅噘嘴,“而且我当年在帝京瞧过府尹办案,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重要人证,哪会随随便便就地处置了,就算御史台规矩不大同,但也不至于这样。”
“除非……要么帝京那边的意思是,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要么,就是他故意为难你。”
“姐,你觉得是哪种?”
宋宜看了一眼门外,不见异常,低声道:“若当真有敌意,也不会允我单独来见你,也不必给我们最后的体面。”
“可如果是第一种,天家的意思是杀,那又何苦将我们带回帝京?”宋珩自己也生了疑惑。
“兴许两种都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好好把身子养好,等到了帝京,还不知是入九华殿面圣,还是下刑部昭狱呢。”
这话题一起,屋内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宋宜蹲下身去拿炭火夹子拨了拨炭,管事听见声音忙绕过屏风来,“县主莫要折煞老奴了,怎能让县主做这等事情?”
宋宜摆手示意无妨,“许叔你也歇歇吧,怕是一夜没合眼,以后也别这么纵着阿弟了,日后也不知谁还能倚靠得上谁。”
管事伸出来接炭火夹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讪讪地收回,好半晌才点点头,“县主说得是,县主和小公子,日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门口有人敲门,宋宜忙着添新炭,也顾不得许多,应了声:“请进。”
沈度先一步进门来,为身后的郎中打起帘子。
宋宜背对着他们,蹲在炭火盆前,细细拨着炭火,又添了些新炭,管事忙为她打了盆清水过来。宋宜净了手起身,这才见是沈度亲自来了。
沈度的目光原本落在她身上,见她起身也未及收回,便也大大方方,“请了位大夫过来瞧瞧。”
宋宜向他行了个礼,算是谢过。
沈度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出去,宋珩却不同意了,“等等,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宋宜怕他不知轻重又说出方才那席话来,于是未回头,声音亦是冷淡的:“你先养伤,我会求沈大人为你备辆舒适点的马车,你且让身子争气些,别误了沈大人交差的时辰。”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度听的,却打着宋珩的旗号,沈度哂笑,“县主所说,下官即刻命人去办。”
宋珩却还是不依,“姐,你且再坐会儿,等大夫开完方子再走行么?”
沈度看向榻上的宋珩,宋珩从前在帝京之中便有纨绔之名,素来顽劣,是各位夫子戒尺下的第一常客,但不曾想竟有这样一面。
宋宜有些为难,问沈度的意思,沈度不好阻拦,“二位姐弟情深,闲话可以,还请快些。”
沈度说完出了房门,却立在门口没走。
门帘放下,宋珩道:“姐,有些话……你这不争气的弟弟也许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你定要记在心里。”
宋珩难得这么郑重一次,宋宜似是被他这阵势唬住了,没同他拌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姐,你不像我们,这入了帝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与父亲大哥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横竖也就是一条命丢在刑部大牢或者菜市场上。但姐你不同,你定要保护好自己,便是……想些别的法子,那也定要保全你自己的。”
“珩儿没用,知道现在说这话也是枉然,说是保护好自己,姐姐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做到。”宋珩叹了口气,“上意面前,人命如草芥罢了,可还是希望姐姐能平安一生。”
宋宜活了十七载,何曾听过宋珩对她说过这般掏心窝子的话,眼睛发热,忙宽慰了他一句,转身出了门。
沈度在门口避之不及,宋宜双眼泛红的样子便撞进他的眼里,只好避了开去。
郎中把了脉出来,向沈度禀明情况,因了方才沈度着人去请时便告知了大体情况,于是又开了些来时便备着的退烧药和治外伤的药。宋宜让管事去替宋珩上药,自己拿了退烧药要去替宋珩煎。
书童替宋宜生了炉子,宋宜将药材倒入药罐中,加了水煎,虽手忙脚乱,但还不至于毫无章法。
沈度在后边看得生奇,脱口问道:“县主还会这些?”
“家母病重的时候曾在病榻前侍奉过汤药,也算亲力亲为,不过时日久了,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宋宜添了火,转身向沈度道谢,“谢沈大人照顾,之前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沈大人大人大量,勿要同文嘉一般见识。”
宋宜走至灯下来,沈度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卸掉名贵钗裙,洗净精致脂粉,如今再添上一层灶间的烟火气,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文嘉县主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沈度有几分失神,宋宜觉着不自在,“我脸上有脏东西?”
宋宜舀了碗清水,从水中倒影看情况,却因烛火灰暗未能如愿,只得草草掬了捧清水胡乱清洗了下,末了才想起来沈度还在场,觉得失态,但也于事无补,再计较倒显得过于忸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