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已有人吆五喝六起来,因嗓子清亮,徐杳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是这两艘画舫要作诗会,说起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道理果真是不假的。又有敛财之徒乘着这功夫自灞水河畔边立地摆起摊来,还振振有辞说着什么买定离手。
徐杳这才知晓,那颇为浮夸的画舫里头的人竟皆是些纨绔二世祖,至于那甚是古朴的另一只画舫,却不知是何人了,想来应不会有什么大来头。
这时候蹿出来一位粗衫打扮的男子,上前附耳朝着蔡莲寅似是禀告了什么。蔡莲寅便迈着步子往燕怀瑾和徐杳跟前来了,丝毫不忌讳,碍着眼目众多便不曾拘礼,只如平常人家的小厮一般微微躬了躬身:“回爷的话,正是御史大夫,廷尉大人,还有吏部侍郎在里头呢。”
将原委一并细说了出来,声音压得低了些,“原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太不识好歹,至今还不曾考出个功名入仕,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定国公贺寿宴,本是起了心思为这府上的独苗谋个一官半职的,不过花费些银两罢了,偏偏那一日怀化楼的头牌窦三娘带了一干壮汉打上门去,闹了个不得安宁,非说那司空世子毁了她的清誉,司空塑脸上挂不住,买官的事这才罢休了。”
听罢蔡莲寅这话,徐杳便往左侧那古朴雅致的画舫多瞧了两眼,眼下窗幕紧掩,委实瞧不清里头的情形,不经意间对上燕怀瑾深邃的眸光,她怔了怔,涩着声音开口:“您这是要去瞧一瞧?”
燕怀瑾这回倒是同她微微低了低下颔,“嗯”了一声。
于是这一日朱雀街之行到头来便成了她自得其乐,因知晓这方圆三里的地界上,暗卫皆鱼龙混杂在其中,她心下也不由得安稳许多,唯一同适才不一样的便是,趋步跟着她的人成了蔡莲寅。
时隔经年,故地重游,心境到底不一样。
徐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遂挑了一处茶楼进去,中央的亭台上呈列着一道花团锦绣的屏扇,屏扇前头设一方桌案,说书人长衫而立,惊堂木一敲:“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评得正是《桃花扇》里的一折,眼瞧着蔡莲寅上前从袖囊里掏出金锭子来同掌柜仔细打点了一番,遍踩着蜿蜒曲折的木梯子上了二层,这才进了一处厢房,立时便有伙计呈着点心茶水上来。
她推开窗扉,人头攒动里竟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形,一身鸭青的襦衫,襟领上披着一件琥珀色鹤氅,戴冠束发,正是裴炳。
徐杳一双手还覆在窗杦上,尚未来得及收回来。再打眼望那灞水河上一瞧,但见一叶扁舟临在那古朴的画舫另一侧,堪堪是司空世子一干人余光所及处挨不到的地方。
她临时起意,索性同蔡莲寅说自己出恭去了,只教他在原处候着便是。
徐杳是在一处画糖人的摊子跟前寻到裴炳的,她便立在檐下瞧了他许久,直到他不经意往自己这里瞟了一眼,继而便是惊愕失色一张脸,煞是有趣。
裴炳手上还揣着适才画好的糖人,径直便往徐杳跟前来了,有意将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含沙射影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徐杳一时绷不住低声笑出来,只因这糖人的模样,是在像极了燕怀瑾,挑了挑眉:“你这是不愿意见着他?”
“好容易才休沐,谁要见他。”裴炳也不瞒她,只将心窝话说与她听,静静望了她一瞬,这才开口,“杳妹清癯了许多。”
“我自己近来照着贵妃镜一看,都觉得相较以往丰腴了一些,从来也不曾听人说我清癯了许多,可见你都是信口胡诌。”徐杳自是不服气,到底还是信誓旦旦告诉他,“我如今还能出宫来,站在这里同你好生说话,你便当知我眼下的处境了。”
裴炳听罢她这话眉眼弯了弯,脚步往前迈了迈,附在她耳畔道:“臣来做您的影,您双手依旧干净。”
徐杳几乎是下意识便同他晃了晃脑袋:“你安心做你的廷尉便是,切莫再分忧于不相干的事宜。 ”
“杳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何便成了不相干?”裴炳言笑晏晏,煞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你如今进京来,横竖已将襄州那些人事撒手撂了,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并不能袖手旁观,”徐杳其实知晓他不爱听,此时也不知揣着什么心思,有意说与他听似的。“同你年纪相仿的京都子弟,眼下皆已相继有了子嗣,你这样只身在外,偏要教襄州那干人为你整日里愁苦不安是不是?”
果不其然,裴炳面上已不如适才惬意:“横竖是我娶亲,同他们又有劳什子相干。”
“本想着你如今身居廷尉,总该大有作为,教人刮目相看一些,谁知道还是那一副旧日里的表面功夫罢了,”徐杳计策得逞,佯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训诫道,“还是太心浮气躁了些,我知你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下不过才说了你一二便露了相。平日里每逢什么事都明白得很,偏这桩事上犯小心眼,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却说徐杳这遭同裴炳也不过堪堪打了个照面,再回茶楼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糖人。
不曾想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灞水河的画舫上竟生出事来,而这桩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朱雀街名声鹊起的清倌,怀化楼的头牌。
究其缘由还要说起诗会,不过才屈指三个回合,那些纨绔子弟便败下阵来。彼时画舫上已得了信,说是建安帝要过来,裴炳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只随意拈了句身体不适的缘由,佯露出几分抱腹作痛的模样,同御史大夫戴大人,吏部侍郎周大人拱手告了辞,临走前还不忘大笔一挥留下一首即兴诗作来,乘着建安帝的扁舟靠过来前,便一抹脚溜了。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以致于司空世子画舫上头的人都以为,廷尉大人裴炳自始至终并不曾离开过。
眼下又在诗会上败下阵来,不免愈发义愤填膺,这时候抱着箜篌的窦三娘却兀自起了身,半边身子往雕栏外头探去,露出浓妆艳抹一张脸:“裴大人,您赎我吧!往后奴什么都依爷的。”
这句话倒成了火上浇油似的,活脱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度惹得朱雀街上热闹迭起,更有人拍手撑好,司空世子便再也抹不开颜面来,不由得恼羞成怒:““爷好歹捧了你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场,你把爷当什么?”
一张脸已是黑了大半,从画舫里探身往船甲上走,欲要与裴炳争个高低一般,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裴炳,父亲平日里只将你样样都拿来与爷比,依爷看来,你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伪君子罢了,你们这些小人素来看不上爷,便以为爷看得上你们?一个个不过都是贪名逐利的人,偏偏厚颜无耻,摆起鞠躬尽瘁,忧国忧民的架子来,以往爷便早有预见,果不其然,如今你裴炳做了廷尉便眼高于顶,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成?”
隐约望见对面画舫里头的人形,司空世子“呸——”一声,这时候当着平头百姓的面,还不忘立一立国公府的威风,“给定国公府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原本清澈幽然的灞水河河上只微微泛着涟漪,日头也渐渐上来了,映得河面上愈发波光如绢,随着河畔众人大惊失色骇了一声,已有几道身影自灞水桥头跃过去,下一瞬司空世子便被人挟住肩膀,膝盖窝猝不及防也被踢了一脚,“砰——”一声,迫使着朝对面的画舫跪下身来。
徐杳不得不说,蔡莲寅到底办事有方,在茶楼上将这些尽收眼底,倒是看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英雄配美人,还有个混账草包主动做陪衬。
她慢条斯理坐在茶楼上品起茶来,一面算着时辰,直到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扉。
“都听得一清二楚,口口声声叫爷赎人呢,”徐杳仍旧半敛着眼帘,也不望来人一眼,专拿话来数落人,“那嗓子真正儿连我听了也酥了大半,莫不是有桢小仪珠玉在前,您瞧不上她罢?”
“偏你浮想联翩一些。”燕怀瑾气定神闲自她身畔落座。
“冲冠一怒为红颜,羡煞旁人,”徐杳半边臂还枕在桌案上,偏了偏身子,轻描淡写用余光觑他一眼,“您如今对着我,可还有一句真话没有?”
几乎是猝不及防,下一瞬她已经被人连带着紫檀木的雕花椅子都被人一把扳转回去去,正对着他。
燕怀瑾定定地望着她,目不转睛地,似乎要望到她心里去:“朕要叫屈。”
约莫是见了这一日灞水河上的诗会一幕,不经意间却想起照哥儿已是这个年纪还未曾开蒙,回宫的时候徐杳还是同燕怀瑾开了这个口,燕怀瑾沉吟了半晌,到底还是应了她。
至于那司空世子,自然是恶人自有天收,直接下放到刑部大牢去了,倒是还连累得魏老太君为着自己的孙儿连夜赶进宫来,去寿合宫走了一遭门路,崇熙太后有意留了个心眼,当即便差明珠去御前打探了一番,决计闭门不见。
魏老太君吃了闭门羹,回了国公府便一病不起。眼瞧着腊月里即将到年关的日子里,国公府却出了这样一件不光彩的事,民声沸起,百姓无一不欣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