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谁不爱听中听的话,你那时不过是给了我一些糖衣炮弹罢了,因我见识短浅便随你去了。倘若那时候三不五时便给我送桂花糯米糕的人成了旁人,我同样会喜欢上他。我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同心上人腻在一处,你却醉心于朝野。如今我并不钟爱这滋味了,才容得我分开心来去想一些旁的事,你却还只当我是当初的小姑娘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道理你是当真不知晓,还是故意同我装傻充愣,装作不知晓呢?”
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誓要同他分出一道沟壑,俄然觉得脚下的步子都绵软下来,一时间连带着声音都怆然几分,“眼下只怕是连我一星半点的好处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话音未落,燕怀瑾便抻手将徐杳拢了满怀,明白她恼火什么,当下便住口不提了,低声下气地顺着她的话说:“想起你还是难事儿?你一眨眼一勾手,我不就满心眼的都揣着你了?嗯?”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手上的动作也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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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御书房
“此事先不声张,常海德的案子,延到年后再审。”将呈来案上的罪状往一旁一撂,燕怀瑾禁不住探手揉了揉额鬓,到底还是朝着蔡莲寅吩咐道,“取金丝血燕四盒,并五十年山参一对,再从库中择暖玉一块,一并送去落英榭。”末了又添了一句,“文房四宝也择一套。”
第84章 捌肆(三合一)
落尽了叶只剩些枝桠的柳树上, 挂满了沉甸甸地积雪,远远地望过去便好似亮晶晶的银条, 那天上的三三两两的细雪尘埃便成了柳絮一般。
三五成列的宫人们走了不一会儿,从口中鼻翼间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便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儿, 却是无一不打心眼里泛着和气,只因腊月二十六正是前朝休沐的日子,宫里头的贵人才开始忙活起年前事宜,行走当差时连带着赏赐都比往日的多一些,美名其曰图个吉利。
这一日辰时时分,茜纱窗外头隐约传来几声啾啾鸣声,徐杳便被燕怀瑾捉弄醒了, 若换在以往,她多少会有些气郁,甫一抬眼却瞧见才披了一件外袍的燕怀瑾递了方匣子给自己, 她不以为意收回视线,将被褥往上捞了捞。
燕怀瑾也不拦她, 只将匣子里头的字卷在她眼前细细展开, 果不其然徐杳不过只半阖着眼瞄了一眼, 下一瞬便撑着胳膊肘子起身,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泛黄的宣纸,竟是赵孟頫的手札, 字迹秀逸,上书得正是赵孟頫妻亡哀痛之极临纸哽塞不知所云,途经山东临清时管夫人病逝舟中, 继相濡以沫的管夫人撒手西去,赵孟頫便悲痛万分,从此倾心于佛、道之旨,以书写经文为乐,只觉得人谁无死,如空华然。
大燕约莫是现如今太平盛世的时日久了些,国泰民安,人人都是惯会消遣度日的,譬如徐杳以前在襄州的时候还曾听过有一女子终生不嫁,凡是登门求人之人,须得有黄庭坚的笔墨为聘,那才真正儿是为人痴来为人狂,为人哐哐撞大墙。
燕怀瑾这厮竟还使起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伎俩来了,徐杳这样想,到底还是笑吟吟地将手札收了。
燕怀瑾倒是冁然而笑,也不唤人进殿伺候,一列盥洗金盤也不知是何时被人送进殿来,他兀自穿戴好便服侍起徐杳,徐杳初时还有几分不适应,但他动作实在体贴入微,较之鸢尾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才好生受用起来。
燕怀瑾今儿为她挑了一件宫缎杏色的云纹褶裙,素雅恬淡,手上执一柄象牙梳子,替她绾了倭堕髻,簪一对羊脂玉穿珠玺花银钗。指腹轻柔捋过她的青丝,引得她打了三两次寒颤儿,末了还不忘抚着她的眉眼,为她勾勒出一对远山黛,蘸了胭脂,在她唇瓣上压了压。
徐杳打量了镜中人一眼,不经意间对上他神色晦明的眸子,莞尔一笑:“今儿这打扮,若换成鸢尾,合该赏她的。”
她肩上一沉,燕怀瑾掌心虚搭在她襟领边。徐杳云袖微动,覆上他搭在自己间上的手背,
郑重其事开口,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且说说看,想讨什么赏。”
一面在妆奁里取了一对玉坠子,因她此时若有若无捉住他一只手,他也不挣开,只由着她去,此时只好另手替她戴起玉坠子来,指腹状似无意摩挲过她的耳垂,似乎怎么也穿不过去似的,面上还不疾不徐地应她这话:“杳杳不妨猜一猜,朕想同你讨什么赏。”
终于替她戴上玉坠子,摇摇曳曳垂在她玉颈之上,“倘若猜中了——”
话音未落,徐杳已背过身来,正对着他,指尖在他腰间的绶带上将人往跟前勾了勾,一阵游移,这才微微攥着他的襟领,这是教他低一抵身子的意思,她手上力道微不足道,他却依着她俯了俯首。
“到底是谁赏谁,阖宫上下可没有人像您这样讨赏的。”徐杳嗔眼望他,“伺候不好,也是该罚的。”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由宫人们侍奉着漱口净手,徐杳才将赵孟頫的手札收起来,正琢磨着要寻个艳阳天将落英榭的书册拿出去晒一晒,一时分了心神,便由着燕怀瑾搀着手,懵懵懂懂往殿外去了。
宫道上赫然立着一驾赭色轿顶的马车,跟前候着一个轿夫打扮的小厮,头上戴一顶乌毡帽,徐杳一恍眼都没认出这人竟是平日里穿戴儒气的蔡莲寅,直到这人朝自己和燕怀瑾屈膝见了礼,一开口便是熟捻得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
想着毕竟有旁人在,合该也须得给燕怀瑾留几分薄面。她从始至终都缄口不言,踩着矮凳同燕怀瑾一前一后进了轿帘。
这马车外头瞧着平平无奇,里头却另有乾坤,呈列摆放倒是同以往出行时的驾舆一般无二。
随着蔡莲寅扬鞭一挥,遂打马一路往崇文门去了。
“朕记着,你以前腊月里最爱去朱雀街,那原是个过分热闹的去处,朕那时候委实不明白在王府的时候你三不五时便往朱雀街去,”一面摩挲着徐杳的指腹,一面同她缓缓道来,“建安五年衡阳突发蝗虫灾害,一时间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那一年临近腊月三十也不曾休沐,每每乘着天光微亮去上朝时常孤寂得紧,关雎宫的腊梅开得却旺极了,想起来腊月里关乎你的种种,这才摸着夜色微服去了朱雀街,方才觉得心下开阔许多。”
徐杳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欲言又止半晌,终归也只吐出一句:“陛下有心了。”
“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分明是讽谏达官贵人的诗词,朕当时却觉得这些人实在冤枉。似乎无论国破家亡,朱雀街永远是与世隔绝的门庭若市,日日都张灯结彩,教人尝尽红尘滋味。”燕怀瑾隐隐约约竟露出几分颓唐之色,手上的动作也紧了几分,“你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想来很是寂寞罢。”
徐杳却不愿听他说这些似的,提起旁的话岔来:“赵孟頫的手札既早在您这里,何不早送来给妾一睹风采?”眉眼间淡淡的笑,嘴上却不饶过他,“可见以前是舍不得。”
燕怀瑾几乎是下意识含糊其辞道:“你若当真这般珍重他的墨宝,回去再教蔡莲寅瞧一瞧可还有没有旁得了。”颇有几分旁敲侧击的架势,末了揶揄她一句,“那赵孟頫竟这样讨你欢喜?”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个盼头,不然可指望什么呢?”徐杳不置可否,不由得煞有其事嗟叹道,“倘若赵孟頫是个本朝的文人墨客,妾便不入宫了。”
“倘若赵孟頫是个本朝的文人墨客,”燕怀瑾顺着她前半句话说,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渐渐低喃,却愈发掷地有声,“朕头一个教他下文字狱,以儆效尤。”
“还当您是个施恩忘报之辈,原不过同那些假公济私的皇帝老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徐杳忍不住同他唏嘘道:“妾若是他,便专拿您做文章,只教千秋万代的人都来察一察您的政绩。”
她这里已掰着指头算起他的罪状来,徒惹得燕怀瑾哑然失笑:“愈发没个谱了。”
却说二人不知不觉一路行至朱雀街,而蔡莲寅则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一派川流不息,朱雀街坐落在灞水河畔边,煞是一派称觞山色和元气,端冕炉香叠瑞烟的景况。
信步在青石板上,有桨声哀哉,廊棚逼仄,水榭亭台,碧瓦朱甍里一阵熙熙攘攘,都不及此时灞水河桥底下的旖旎风光,徐杳挨在燕怀瑾的身侧,她眺一眼望过去,耳畔隐约传来悠长绵延的笙箫瑟瑟。
因徐杳一时伫步在廊檐下,燕怀瑾便也趋步随之。京都到底不比之前再阆州的时候,民风也鼎盛开化许多,燕怀瑾至今尤然记得上一回她同自己踱步阆州巷尾的时候,还是一生小生的扮相。
灞水河上此时泊着两只画舫,眼下虽邻得近,却迥然不同,位于左边一侧的只勉强谈得上称作画舫,不知晓得还当是泼墨山水画里走出的似的,而右边这只画舫才是实打实的名副其实,画栋雕梁,醒来一路好风光,挨着栅边还倚着幽香盈袖,随风曳动,怀里各自抱着胡琴、陶埙一物,大抵是朱雀街怀化楼的清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