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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屏 (李守白)


  
  无助与孤独像闭拢来的潮水,将她淹没了。林自南终于崩溃,捂住脸,牙齿咬住下唇,狠厉地要咬出血来,哭声像嘶吼一样,在喉咙里低低地滚动起来。
  



第十八章

  今儿又是个晴好的日子。北平的夏天也不常下雨。林老爷觉得自己近来犹爱这种干燥明朗的气候,还未入盛夏,远远近近簇在鳞鳞灰瓦上的柳树褪了新黄,缕缕被风梳通顺了,如晕开的青烟,蝉噪也就一两声,像是糕点上点缀的芝麻。他拄着黄木的拐杖一步步从房里挪出来,挪到明灿灿的太阳光底下,暖意似乎连光润的拐杖上也镀了一层,不久便可暖到木髓里去了。他格外贪恋清早鹅黄娇嫩的日光。
  
  锦儿端着盛脏衣物的木盆经过,见了林老爷正站在檐下逗鹦鹉,不由吃了一惊。她扬声喜道:“老爷今儿看起来气色真好。”她犹记得那日林自南归省后,林老爷病得半夜发起高烧,说了一夜的胡话,吓得太太衣不解带地陪了一整夜。太太也不敢劝他叫林自南来,生怕给他病上又添一把火,把人给烧没了,遂叫自己见了林自南,万不可提起老爷的病情,不然又是一顿好闹腾的。翌日林自南同凯思离开了,林老爷烧倒是不发了,就是人失了精神,不复往日即便咳嗽不停,人看着还有几分容光的光景。
  
  林老爷在病榻上一躺,便是将近半个月。锦儿心想谁要是整日待在见不了光的阴暗室内,同家具陈腐的木头味道作伴,一待便是这样久,必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有时候同林太太往屋里送吃食,见了林老爷,只觉得他像是生在床榻这朽木根上的一片霉苔,全然无生气的模样。今日总算见他走出屋子,锦儿心中不自主地长吁了一口气。
  
  檐下的鹦鹉嗓子像是给捏住的一般,尖利地叫了一声“您今儿真俊”,锦儿远远望见了林老爷无奈的神情,回忆起曩昔同样的场景,脸上不禁带了笑影。林老爷似乎也见了她的笑,尴尬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问锦儿:“冬荣可同你讲过,她今儿个几时回来?”
  
  锦儿不知林老爷问这话的意思,试探着回问一句:“老爷找太太有甚么事儿么?”
  仿佛是失了神一般,林老爷莫名喃喃道:“要早些回来,今儿要早些回来。”
  锦儿道:“要是老爷急着见太太,俺立刻出去寻。”
  
  林老爷摆摆手:“不必了,随口一说。”他转了脸,去瞧鹦鹉。这鹦鹉挂的不是地方,正对着东方,大早上瞧它,真是费眼睛。鹦鹉在站立架上朝一边岔开脚,移了半寸。林老爷伸手去顺鹦鹉艳丽的翅羽,那上面像是镀了一层鎏金,这样的颜色,是富贵大方的气象。亮光侵染进眼睛里,竟酸涩得疼。林老爷正要收回目光,却不想到那亮光陡然间便盛了起来,像是千万杆搠出的刀枪剑戟,朝他袭来。而他只听见耳边“悾”的一声巨响,如万人把着铜锣,同时下了锤。
  锦儿见他眼光转到鹦鹉身上去了,拗回头,迈开脚步就要离开了。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她骇得急忙回首,只见林老爷倒在地上,僵直如雷殛后的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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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眼时,漆黑的夜已沉重地压在了窗纱上。周遭静得很,似乎有蛙鸣,一两声,嵌在外边夜色的角落里。他还听见很轻的啜泣声,好似冬荣的声音。勉强梗着脖颈,朝上抬了半寸,瞧了,确乎是冬荣,她今儿穿着黑底绣牡丹的旗袍,正坐在榻尾,拿着帕子揩眼泪,背脊弓成一道韧的弧。
  
  “请医生了么?”林老爷问她。
  林太太见他醒了,脸上却半分喜色也无,仍只是用帕子半掩着糟糊了妆的脸,哽咽着道:“请了。”
  
  林老爷躺回枕上,舒了口气。人对自己最清楚不过,是来了急病,还是大限已至,心里头都是明白通透的。他问冬荣这话,只不过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明白。冬荣还在哭。仍她哭罢。林老爷盯着帐顶垂下的穗子,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心想,人的一生,怎么就这么完了呢?
  
  林老爷最愿意一遍一遍回想的,还是年轻时候的自己。拖着旧朝的发辫,走在异国的街上,还不觉有什么羞辱的,该嘲笑的是那些色目短发的洋人,怪形怪状,够上下品论半晌了。他也不记得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了,一面鄙夷揶揄,一面又向往靠近,沾了洋人习气,吃面包片抹黄油,喝下午茶咖啡加糖不加糖,都值得他回国后自得半年。年纪愈大,嘲讽就丢掉了,愈发憧憬外国起来,爱屋及乌,连那时的自己也光辉,也值得憧憬。
  
  年轻时的他其实是值得憧憬的。被父亲强制塞进了留洋的名册,刚开始还满腹牢骚,真到了国外,结识一群立志报国的同龄人,大家聚在一起,结社作文,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重整乾坤、澄清天下,他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和前途都光明阔大了起来,连同着帝国裹缠着余晖的夕阳,也仿佛是朝阳一般。回到家中,却是当头一棒——结发的妻子病逝。他早该想到这是某种预兆,却仍执迷不悟。先贤所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该倒过来才对。一个男人,只有心里先想着国与天下的时候,才会真的下决心做个好人,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不顾家里的反对,迎娶冬荣进门。一个小门小户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打动他的不过是,她在一众缠脚盘髻的旧式女子当中,会不动声色优雅自如地吃西餐而已。
  
  最终治国平天下的幻梦还是破碎了。旧朝大厦已倾,紫禁城作了焦土废墟,父亲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城头升起五色的旗帜,行的尽是西方那一套,但莫名的,他觉得那不是他的国,不是他的天下。他是遗老,是被流放的旧民。他龟缩进了一方小院当中,鸦片的烟雾吊着他残喘的最后一口气。他不想修身,也不想齐家了,偶尔的触动,只不过是如灰烬里那一星微末火光的本性罢了。
  他心想,就这样罢。林老爷叫冬荣将屉子里的仅剩的鸦片膏拿来,冬荣将那一方小铁盒子攥在手里,侧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微微摆首,似是胆怯和劝慰。林老爷忽地笑了,他沙哑的嗓子像风吹过破漏的窗纸:“死是迟早的事,何必急在这一时?”
  
  冬荣听了,哭得哽住了一切该说出来的劝谏的话,浑然不像她平日那样精练能干。林老爷叹了口气,缓慢道:“冬荣,你过来。”
  
  待冬荣坐在床头,遮住了半面煤油灯的光亮。林老爷伸出手,她俯身去迁就他的动作。林老爷用干枯的手掌根去蹭她脸上混了脂粉的泪水,将散落的鬓发夹在她耳后,借着微弱的灯光,又细细瞧了一番,他呼出一口气:“冬荣,这么多年,是委屈你了。”
  
  冬荣的眼泪掉得更凶,一颗一颗往下砸,在被褥上洇开湿印子,她拿手去抹,却听见林老爷轻声念道:“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① ”他想起冬荣嫁进林家时也不过十六岁,在这深宅大院里生生熬了一轮的年岁,如今似乎也不曾减容光半分。但他老了,先她一步白首了,也要先她一步入黄土。
  
  “我难受。”林老爷的手臂软了,摔在被褥上,他侧过脸去。冬荣抽噎着拧开印着丰腴美人的铁盒,给他的烟枪烟嘴里挑鸦片膏,柴火擦亮了,橘色的焰火点着烟嘴,明灭一点星,那亮就朝深处沁进去了。烟杆端到林老爷嘴边,林老爷衔住烟嘴,吧嗒吸了一口,青烟顷刻便腾了起来,弥漫成一片朦胧的白雾。他在这雾中眯了眼去,手把住烟杆,轻声道:“你出去罢,我睡一会儿。”
  
  冬荣想说什么,却见林老爷缓缓闭上眼睛,但还好胸口是起伏的。她坐在床头怔怔地看了片刻,抽着鼻子,抹了抹眼泪,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林老爷最后一次醒来是半夜将近清早了,他浑然不觉地睡了一整日,任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像是龙王出海要收了北平城一般,也没惊醒他。醒来时,雨只剩点滴的余韵了。冬荣在外屋的小榻上睡了一晚上,寒雨淅沥,转醒时觉得鼻子有些堵,寒气像是一根生着毛的穗子,塞在喉口,又痒又疼。她吸着鼻子,转进里屋去,只见林老爷撑着要起身。冬荣忙上前扶他,听他说要喝粥,忙出门唤了锦儿去煮。
  
  她复坐在床头,见林老爷面容依旧枯槁,神采也不见半分,知他恐怕是油尽灯枯了。试探着问林老爷还要什么。林老爷呆呆望着前面,影一般白纱纺的蚊帐垂挂着。他道:“去叫自南回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诗经·东山》,大意:黄莺飞过,羽翼上洒满光辉,女子出嫁时,黄白色花马去迎娶。她的母亲为她系佩巾,繁多的仪式一个个。她当年容颜甚美,不知现在是怎样(参考百度百科)。



第十九章

  街道上还没什么行人,路面凹处水洼晃着涟漪,映出半亮的天色,一只穿着布鞋的脚不管不顾地踏进来,溅起水花,又带着湿漉漉的脚步声跑远了。天空里还飘着雨丝,锦儿赶到林自南和凯思的住处,喘着气,连额上发上染着的雨水也顾不上擦,忙按电铃,由于天早,怕里面人听不见,不间歇地又按了一气。慌慌张张拧着手在门外跺了跺脚,挺了脖颈想往里瞧——终于来人开门了。是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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