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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屏 (李守白)



  春日的水还是冷。手在冰水里泡久了,骨缝里都像是结了冰,绷得疼。灶上小锅里热水还煮着,手指触了水,烫得一缩,等适应了水温,整双手浸进去了,柔软的温热包裹着,舒服得想长叹一口气。林自南盯着没在热水里的手,耳朵却听着堂屋中的动静。
  
  还是听不懂。她正学着英文,可细数来也不过两三天,听不懂再正常不过。凯思一有空闲,她便想方设法从他嘴里撬几句英文听。可此刻她感到挫折了。语言是另一道天堑,天堑那头更是深渊。当那些男人站在一起谈论历史的时候,她居然不知晓他们口中的历史到底是什么。遂造成眼下的情形,他们在外面交谈甚欢,而她在厨房中忍受隔离的折磨。
  
  疼。她猛然缩回手,发觉手已经被煮红了,疼痛突突地在皮肉底下跳动。她抬起垂着的手,露出自嘲的笑。动了动指关节,痛楚让她怀疑手上的皮肉会块块掉落。无法,她只得把手再浸进凉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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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瑞克并没有停留的打算,他买了晚上去天津的火车票。一行人送他上火车,月台上大家团团站着,说笑还不停。上车了,埃瑞克从车窗里探个头,在汽笛声和鼎沸人声里,忽朝林自南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英文。林自南听得迷惑,不住看凯思。凯思则笑着回了埃瑞克一句英文。火车车厢里灯光亮着,各色人穿行车厢中,烘托夜静得邈远。
  
  医生吃过饭,便回去了。林自南和凯思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凯思忽问她:“不想知道埃瑞克说了什么吗?”
  林自南恹恹的,答道:“现下不想。”
  “为什么?”
  “我想有一日能自己听懂。”
  “说出的话就像吹过的风,如果你没有感受到它,就会过去了。”
  “你且帮我记着,待日后我问你。”
  
  夜里已有了虫鸣,三两点缀草丛和宇下,或起或伏。窗帘紧阖着,同夜色一齐闷住屋子。台灯下,林自南撑着脑袋,又放下手翻字典。她正给一张英文报纸上的生词标注汉文。眼生的词太多,她用水笔密密麻麻地写,未几,水笔没了墨。再往回看,墨迹在报纸上晕开了,夹在本就狭窄的字行里,几乎混作一片,辨认不出写了些什么。她胸口仿佛堵了一团烂絮,呼吸都急促起来,手中的笔遂落得重了,晕开一大团墨,将先前的字都侵吞了。
  
  伤口终于渗出血来。她仰起头,眨眨眼,交错的睫毛如两道闸,将气闷的眼泪锁在闸后。她的恨意缓缓流出,侵染到周遭的事物。恨意将讨伐的刀戟指向笨拙的手和水笔。左手执笔,却是握刀的姿势,她将笔尖点在右手虎口上,想象它慢慢切下去。疼痛和墨水一同晕染开,她表情冷肃,自言自语,是训/诫的语气:“知道了么,不要出错。”
  
  “南,该睡觉了。”抬头,见凯思正扶着书房门框,看向坐在书桌边的她。
  
  林自南一瞬间慌张起来,她赶紧将笔扔掉,抬手拉灭了台灯,手则藏在身后,重而快速地蹭着衣角,要将痕迹蹭去。在黑暗里,她感觉安全。
  
  “关灯做什么,当心脚下。”凯思走进来,伸左手要牵她出去。
  
  林自南别扭地将左手放进他手里。凯思失笑,只好换右手牵她。林自南的右手还藏身后,悄悄的,轻握着拳,大拇指捏在汗津津的手掌里,隐蔽她阴暗里的心思。她不确定凯思看到了什么,或许台灯不够亮,他什么都没能看见。她向来待人周到,却不想人知道她待己是如此的偏执苛刻。
  
  林自南耐不住心中惶惑的折磨,主动试探:“水笔漏墨,滴到手背上了。”
  凯思不确定她说这话的意图,随意接道:“下回换一支便是。”
  
  林自南紧绷的心弦松了劲,她轻声答应了,转了话头:“翼新,你瞧多久我能和你讲英文?”
  
  凯思思忖片刻,道:“那时与你讲话成那般,也是过了一两个月。英语较汉话易学,女孩儿学起来也快,再过一个月,说不定能成。”末了,又添一句:“你也不需着急,终有一日能会的。”
  
  林自南终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慰安。她缓缓吁出胸臆中哽住的气,喃喃:“也是,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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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自南一旦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便格外精神起来,下多大功夫都乐意。燕京大学并不近,凯思也得早起,可他常常睁开眼,就感觉身边的榻和枕上是空的,起初还有些惊诧,转出房门,见书房里亮着光,便了解了。
  
  两人坐在餐桌上,交谈的话题也常是:
  “翼新,你瞧,这个词怎么读?”林自南将笔记簿凑到他面前。
  “paragon,pa-ra-gon. The beauty of the world, the paragon of animals.① ”
  “唔,paragon,paragon。”
  ……
  “你不烦我问你么?”
  “教书教惯了,问不烦的。”
  “好。那这个哩——”
  
  “张嘴。”
  “嗯?”林自南转过脸去,便觉一片柔软清凉的物什递到了自己嘴边,她下意识咬住了,清流漱齿,甜酸味往牙缝里钻。
  “好了,我先走了。”凯思拍拍手,拎起包,去开门。林自南嚼着橘瓣,拿着笔记簿跟上去,含糊不清地追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哩。”
  “tangerine, tan-ge-rine.”他低首吻她的额头。
  “tangerine——路上小心。”
  
  独自又在书房里坐到近午时分,忽来响起院门外的电铃声。林自南心下疑惑,自语:“回来得好早……他没带钥匙?”遂起身去开门。远望不似凯思身形,近前去,才发觉是锦儿,正揪着麻花辫梢儿,眼光往院子里探。见了林自南,高兴地直踮脚,嘴里唤她:“姑娘!”
  
  “你来作甚么?”林自南给她开了门,却没有引她进去的意思。
  
  “姑娘连三日归省都忘了?”锦儿目光还是往院子里瞟,颇有艳羡的意思,“前儿做了好大一桌饭菜,您却没回来,气得老爷摔碟子摔碗的,闹得好凶。”
  
  林自南暗里倒吸一口气,她竟忘了这事儿!这全得怪她,毕竟凯思对这种风俗一无所知,她教什么,他就照着做。她面色尴尬起来,嘴角往下抻,牙齿咬住唇,却不知该露个什么表情好。锦儿继续说:“又过了一日,您还是没消息,气得老爷放言说不认您了。还是太太教俺来找您。”
  
  林自南听了,心中老大不舒服,她堵着门,也不让锦儿进,只是斥道:“你知会我便了,何必这般说,说什么‘不认亲’的话,教我怎么回去见阿爷?是当真以为我不回去了么?我先生同我住在这儿不易,他刚找了事做,一个礼拜也只有两日休整,故耽搁了,却绝没有故意不回娘家之说。你回去同爷娘讲,明儿是礼拜六,我明儿就同先生一起回去。”
  
  锦儿委屈道:“姑娘冤枉,俺这也不是向您说明么,不能误了您呀。”
  
  “行了,你回去罢。”林自南想一想,觉得自己方才气急的话实在说得重了些,她柔声道:“慢着,我这儿有果脯,你捎一袋回去。”说着,引锦儿进屋,到了厨房,拉开屉子,将果脯用玻璃纸装了,扎上口,递给锦儿,又送她出门去。
  
  凯思回来,她将锦儿来的事儿给他说了。凯思应下来,又自我反省道:“你也不需自责,入乡随俗,没有想到此事,是我的失误,我给岳丈赔罪便是了。”
  
  林自南道:“阿爷好面子,恐怕此事不会摆上台面说,顶多把我叫进去训一顿是完。若是真撕开了骂我,你也莫作声。也就是几句难听的话,不能怎么着我。”
  
  凯思道:“你还是把罪责推到我身上……”
  
  林自南摇头:“我到底都是阿爷的亲女儿,犯了错总还有和解的法子。你不同,若是真教阿爷恼了你,我和你恐怕接下来十年都进不了林府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译文(朱生豪译《哈姆莱特》):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ps上一章的“大卫医生”错了,是“邓恩”,忘记改过来了。



第十二章

  林自南显然低估了自个儿爹的固执程度。当她和凯思拎着彩丝线和和礼品纸包裹着的礼物站在林府门口时,却见那门从里头横了闩。林自南嘀咕:“分明吩咐过锦儿,怎地还锁了?”
  
  凯思上前一步去敲门。林自南扯住他袖子:“无用的,宅子深,里头人听不见。”
  “那怎么办?转回去,给他们打电话?”
  林自南拿手肘抵住门,面前撑开一道缝,凑脸往里头瞧,又把着门扣,使劲晃了几晃,没听见铁链晃荡声,道:“还好,里头没用锁锁上,晚上防贼,是要用铜锁的。”说完,自己也觉荒唐,遂看着凯思,两厢苦笑起来。
  
  “有长条的、硬的东西么……”林自南扒住那门缝不放,拗回头问凯思,不待他答,自己恍然叫起来:“把给阿爷的礼物拆了,就是那支铜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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