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珊耘也不恼,说:“我来跟娘娘说些话,好歹同年一场,有些旧情叙一叙。”
刘冉示意屋中人退下,只留二人,一坐一立。
吴珊耘说:“其实皇后点名让我来伺候娘娘,我也很意外,不知娘娘事先可知此事?”
刘冉说:“我并不知情。”
吴珊耘一笑,说:“皇后深意,鲁钝如我难以揣测。如娘娘这般聪慧,定能猜出一二。”她话锋一转,说:“我自来景阳宫中,承蒙娘娘厚爱,身居高位却不用劳心劳力,我感激在心,但也时时难安,以求报答娘娘之恩。”
刘冉手下一停,惊诧吴珊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无奈娘娘身边已有得力之人,虽名声不显,但处置合宫内外事物得心应手,举重若轻,若让我来,自忖难做到如此这般,惭愧之余,心中甚慰,为娘娘得此助力甚慰,说句俏皮话,为我肩上轻松甚慰。”
刘冉一笑。
“宫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娘娘若有意拔擢心腹之人,我自当离去且毫无怨言。不过。”吴珊耘一停,见刘冉朝她望来,说:“宫中在职四品女官,其身家背景,娘娘心中可清楚?”
刘冉闻言惊醒,她从昭仪一跃为妃,升的太快,女官却没配齐,身边必定要安排一个四品惠侍,宫中现有四品女官根基皆比她深,届时出现空缺,被人安插人进来,反而不如吴珊耘知根知底,容易对付。但她转念想到,可以将自己身边两个六品女官提上去。
吴珊耘见她神情,笑道:“娘娘身边得用之人皆是才升六品,想要升任四品,每一品阶充任两年,最快也需四年。”
刘冉转头看向她。
吴珊耘会意,笑了一下,说:“不是人人都像我,短短三年便从七品女官直接升为四品的。”
虽然是实话,但刘冉顿时觉得一口血被憋在胸口,好半天才咽下去。
毕竟她升为昭仪前也才是七品女官。
“你想要什么?”刘冉问。
吴珊耘笑道:“不想要什么,想要的都有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作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四品女官,我即便什么都不做,只用慢慢熬资历,也比同批进来的同年们前途可期。”
刘冉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不是故意怄我的?”
吴珊耘笑道:“娘娘圣明。”
作者有话要说: 刘冉:吴珊耘,你变了...
☆、放错位置的密折
人的成长有时候在片刻之间。
吴珊耘睁开眼, 感觉从前蒙在眼前的浓雾消散了, 但这成长是有代价且沉痛的。
吴珊耘听到常碧蓉离宫的消息,整个人像被一只硕大的锤子狠锤了一下, 震撼得心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怨恨裴岳,怨他误了自己, 只念着常碧蓉,却忘了她。
可此时, 吴珊耘醒了,要怪的只有她自己。
她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全部系在别人身上,放弃了自己的脑子,就怪不得别人不记得你, 毕竟你自己都不曾为自己谋划。
吴珊耘先去尚仪局翻查了《内典》, 确认条规未变, 转身便去了尚宫局, 她这一路却比常碧蓉顺畅多了,众人只是不解她这样锦绣前程如何就要离宫, 只当她的靠山常碧蓉一走, 便也失势。
吴珊耘与常碧蓉不同, 她在尚宫局,先自家衙门通过, 最后到宫正司, 确定无触犯宫规不得出宫,便可用印。
但乔万春翻来翻去,始终不开口。
吴珊耘小心递上一袋银子, 被乔万春推开,她说:“做我这位置,本就是不招人喜欢的。你这里,我一不是要拦着你,二不是要你的银子,而是前几日常掌正出宫,中宫得知后下令,《内典》修纂期间,离宫事宜皆暂缓。”
她瞥了一眼吴珊耘,说:“我跟你也无大仇,仇也落不到你身上。就算我这里让你过了,坤宁宫也过不去,你若早上几日过来,怕人都已经在西宫了。”
何止能早上几日,早上半年都是成的。
吴珊耘懊悔难当,想到常碧蓉已出囹圄,惹得皇后下令,反而将她禁在宫中,按理说常碧蓉还有出宫之日,《内典》如何变,都拦她不住。可自己这里,却有个天大的坎,只要人稍稍一推,她便困守宫中了。念即此,不禁心灰意懒,生出几分得过且过的意思。
吴珊耘把往事一点一点翻出,乱如麻,但揪出那最初的线头,却落在裴岳为簪花那一幕上。
吴珊耘只能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当初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若不是常碧蓉与裴岳,她只怕早已生死他乡,投胎做人了。
她提腕落笔,潦草地写了一个字“恩”,心神激荡下写的笔画,凌厉又猥琐,是对这个字最大的嘲笑。
“吴惠侍,娘娘请您去。”门外有人说。
吴珊耘把笔一扔,心绪难平,说:“知道了。”
来人又喊了一声。
吴珊耘不耐烦地大声道:“知道了!”
她这一句话落地,满院子静悄悄的,门外的人跟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走了。
吴珊耘一转头,目光不自觉便被那几个朱红印章吸引过去,垫在下面的是一张摊开的信纸,密密麻麻的小楷,笔锋秀丽。
这是常碧蓉留给她的一封长信,足有十一页。
吴珊耘未把信抽出,就这么看,信中说:
“你素来仰仗才情过人,对待人接接物事宜颇不上心,其中学问深广。人与人之间,一句机锋,一件小事,都可看做试探,如两军对阵,她进,你若守住,她便退回;你若退,她便进一步,再试探出击,你若一直退,她便一直进,直试探到你决心不退之处,便也是摸清你的底线。若你心中无底线,便要一直被逼退到万丈深渊中去了。
你心中对与人正面交锋存有恐惧,其实大可不必。试探你,其实也是对你存了几分小心和畏惧。
若能倏忽之间要你生要你死,不会如此试探,也不屑对你费心伤神,你需”这页信便断在这里。
这一页从头至尾每个字写得极认真,言辞恳切,可见写信人一片真诚之心。
她叹气,把信抽出来,叠得整整齐齐,连同那张申请文书一起塞进信封中。不禁回首一顾,地上却空空的,只有一道影子,宛如另一个混沌的自己。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裴岳静静地立在一边,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在四面八方灯烛的照耀下,淡成一片模糊的暗影,被踩在脚下。
他心情不错,挪动脚踩影子打发时间,顺便等李和崇大发雷霆。
可他高估了李和崇的气性,即便气得手发抖,李和崇仍紧咬着唇,未放纵怒火发作。他的脸涨得通红,渐渐连眼眶都红了,突然转头看向裴岳。
裴岳恭敬站好,准备迎接怒火。
“你给我的密折,怎会送到内阁去?”李和崇把折子朝他身上砸去,说:“而且是半年前的东西,怎么回事?”
裴岳跪倒,说:“臣知罪,是司礼监整理奏折时不甚将密折夹进了明折中,误递到了内阁,涉事的一干人等臣皆已命人拿下,等候发落。”
李和崇转过背去,深吸了几口气,语气已经大体恢复,问:“折子送到哪里去了?”
“礼部。”
“然后呢?”李和崇冷笑,问:“明发邸报?”
裴岳未出声。
李和崇大笑了两声,说:“好好好,如今天下都知道朕在找这个叫多子的景王遗孤----他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在奏折里?还知道这遗孤是个武林高手,竟一人杀了七八个侍卫。朕却把七八条人命安在顾家、安在山匪头上。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朕!”
“请陛下降罪,臣罪当万死。”裴岳五体投地。
“这半年来,找来找去,人没找到,反找出了这样的丑事!”李和崇无力道:“你说,你说,朕还有什么脸面,面对臣子,面对天下人?”
裴岳脱冠,说:“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臣罪该万死,错全在臣一人身上,请陛下严惩,以堵悠悠众口。”
李和崇扶住他,坠下泪来,说:“八碗,我也身不由己。”
裴岳脱衣去冠,自担下这罪。
大耳小心地将奏折拾起,交还李和崇,肃立一旁听令。
李和崇问:“你说此事是有心还是无意?”
大耳答不上来。
“就看谁吃了亏,谁得了益。朕吃了这哑巴亏。裴岳栽了大跟头。都是吃亏的。”
大耳说:“倒是那景王遗孤得了实惠。”
“还有呢。”李和崇冷笑一声,又问:“这摊子该如何收拾?”
大耳答道:“陛下,奴才鲁钝,不然把那邸报都收回来?”
李和崇笑了一声,说:“既然都大白于天下了,那只有明明白白去寻了,都这样了,越捂,满天下人不知会猜出什么来。”
反正真正的李锐不会露面。段忠恩等人的事旁人能敷衍过去,可李锐本人清楚其中缘由,明白现身便是死路一条。
太后听秋文说完,舀汤的勺子顿了一下。
秋文急道:“这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纰漏了呢?”
太后擦了嘴,说:“这道圣旨一下,便为景王遗孤李锐正了名。圣上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裴岳一个内相因此获罪。除了这行踪不明的李锐,就我这老太婆没什么事。圣上八成会疑心是我做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