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彦找人讨了一瓢水,要倒,被常碧蓉拦住,先湿了帕子仔细抹了一遍,再让杨彦倒水,再清一遍,而后把脸一扬,问:“都干净了吗?”
杨彦说:“都忘干净了。”
“嗯?”常碧蓉不解。
“自从见了你,其他的什么红的绿的都忘得干干净净。”杨彦一本正经说。
常碧蓉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该给些什么聘礼。”杨彦说。
“哈?”常碧蓉跟不上他的节奏。
杨彦把那单子一抖,说:“你这嫁妆单子都是御赐的,我压力很大啊!”
常碧蓉脸色一变。
“不会是御赐的也要收回去吧,皇帝给了东西还能要回去?”杨彦说。
常碧蓉见他故意打岔,便说:“我出宫可能有些难办。”
杨彦说:“裴岳提前给我说了,我想好了才来的。”
他又说:“我昨晚一手拿着你给我的那包花籽,一边看到我家那小院子,忽然觉得院子里种一颗桃树也不错,春天开了花,你站在花树下对我一笑----不,嗔怪我贪凉穿少了,狠狠白了我一眼,硬要帮我加衣,我呢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杨彦忽然叹了口气,但眼里带笑,他说:“这些年戎马倥偬,也该歇歇了。只图平平常常,只求安安静静,人生便很好。我这样九死一生求的不正是这平静安宁么。”
他低头朝常碧蓉一笑,说:“其他的不要也成。不过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可得养我,不能抛弃我,嫌弃我哦~~”
常碧蓉一直低着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喜欢我?”
杨彦收了玩笑的神情,挺直脊背,堂堂正正说道:“喜欢。”
常碧蓉的眼睛瞬间就烫了,眼泪夺眶而出,她该笑,但心都在流泪,原来这么多年,她等的、找寻的只是这个,只是一句堂堂正正、毫不躲闪的“喜欢。”
这么简单,仅有两个字。
又这么难,难在多少人没有勇气,没有力量支撑自己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多少人伸不直脊梁,展不开双肩,挑起这句话背后的责任;更难在多少人对面站着的人,并非心中所爱,只因不得已,和他或者她手牵在一起,心底是一声叹息。
☆、要命的印章
李和崇心情寥落, 望着窗外飘飘摇摇的雪花, 低低地把“杨彦”这名字念叨,说:“你是第一个。”
这些年来, 一次一次的结果让他坚信没人能舍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没人能通过他的考验。
不曾想, 还真有这么一个杨彦。
大耳:“杨彦做事稳妥,为人圆滑, 没什么把柄和错处,若要……”
李和崇:“还能真为了这个把人官爵夺了?那我就是个昏君了。”
“那?”大耳想了下,说:“女官出宫要有六方印,我这就去尚宝监, 让他们把印看牢了。”
李和崇一笑, 说:“不必。”
即便李和崇未加阻拦, 常碧蓉也觉得这件事略有些难办。
第一道关卡, 她上司宫正司宫正乔万春这里就没过去。
乔万春闻言凤眼一睁,笑道:“先恭喜常掌正好事将近, 按理说我是不好压着你的, 但这印我不敢用。”
常碧蓉心累, 回首往事,太恣意张扬, 这会儿来求人, 才知求人矮半截。
“哎,我乔万春可不是有心为难你,只是常掌正这里情况不同, 圣上那里未有明示,我若用了印,圣上怪罪我可担待不起。”乔万春口气不留余地,笑道:“若常掌正讨来圣旨,我麻溜地给您用印。”
常碧蓉讪讪辞出,立在门口想了半天,忍不住想:“莫非,李和崇这是要她去求他?”
她一个小小的宫正司掌正为这么点儿小事面圣,怎么看怎么觉得旷古绝今。
一片雪花落尽常碧蓉脖子里,凉得她一机灵。
常碧蓉咬牙,深吸一口给自己壮胆:去就去,谁怕谁,索性豁出去了,成便罢了,不成便撕破脸。
在养心殿门外伺候的是秦喜。
大耳听他说完,让他就在门口等着,自取禀告李和崇。
李和崇正在练字,笔下一滞,字坏了,团了纸,又去沾墨,说:“不见。”
秦喜出来对常碧蓉说:“常掌正,陛下正在议事,今日恐怕没空见您。”
常碧蓉又问:“裴公公呢?”
“今儿有阁会,裴公公一早就去内阁了,还没回。”秦喜说完,笑眯眯望着常碧蓉。
常碧蓉再明白不过,这是送客假笑,只得无功而返。走到半路忽然灵光一闪:可以去找太后呀!
刚转身,转念又打消了,她这点斤两,哪值得太后拗着皇帝干。
明路都走不通了。
“那就走暗路。”裴岳笑着说,他从内阁出来便来了养心殿,此时已知事情经过。
“暗路?”常碧蓉一直等他,手脚冻得疼,跺着脚说:“黑灯瞎火的,你别有什么闪失。”
裴岳见她不先问是怎么个走法,反而先来担心自己,心头一暖,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出宫。来,先到我那儿暖和暖和。”
他屋里伺候的是个面生的小内侍,裴岳也不介绍,一言不发等小家伙出去,才开口,说:“来,这茶温着,你暖暖手。”
常碧蓉想起尤五六,又看裴岳对新来的内侍如此防备,便说:“若是为难,也不用强求,我到宫里日子也还过得去,反正这么多年了。你若太涉险,我怎过意的去。”
裴岳说:“有你这句话,我便够了。”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常碧蓉。
常碧蓉拆开一看,空白的一张纸上,红彤彤六个大小印章,她转头看裴岳。
裴岳说:“可只有一张,下笔得仔细。”
“你就是个神仙呀!”常碧蓉压低了嗓子惊叫。
“以为都跟你似得,就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办事横冲直撞全凭意气。”
常碧蓉赶紧做受教状,说:“是是是,多谢您老教诲。我若有您指头尖儿这么大点儿的本事,那还混成如今这样。”
裴岳房中有现成的笔墨,常碧蓉一跃而起,小心翼翼把这张纸铺平了,可怎么也不敢落笔,把裴岳拉过来,说:“你来吧,你字比我好。我紧张。”
裴岳也高兴,接过笔来,一笔一划,静静写来。
常碧蓉在一边默默看着,发觉这几口印章颜色深浅不一,宫正司那两方印明显有了年头,再细看这张纸,与旁边一叠新纸相比,颜色微泛黄。她心中一动,目光顺着笔管上移,落在裴岳脸上,他极认真,神情专注而深情。
她别过脸,心生愧意。
她仔细把裴岳打量,第一回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看他。这个同自己走过风风雨雨十多年的伙伴,一直都站在自己身边,不管是顺境还是困境,他都跟自己并肩前行。因为有了裴岳的陪伴,才度过了那么多难捱的岁月,才有了自在轻松的落脚之地。
自己却难以回报他。
裴岳写完起身,发现把常碧蓉写哭了,略诧异问:“你这是怎么了?舍不得?如今就哭起来,那可哭早了,正紧有你哭的时候。”
他抖抖纸,把墨迹吹干,目光中温柔似水。
常碧蓉擦干眼泪,想说多谢,可觉得什么话都太轻。
裴岳纸捧给常碧蓉,常碧蓉接过。
裴岳说:“接下来就是怎么走的事了。这个只能蒙混过关,若是他察觉了,还是走不成,君令大如天啊!”他说着朝天一指。
“过几日帝后一个去南郊亲耕,一个去先农坛。那日你早些去尚宫局,换了出宫文书,我直接让人送你去西宫,找太后,等太后那边凤印一落,这事便改不了了。”裴岳说,“机会只有一次,这张单子交出去就没可能再来第二回。”
“那你呢?”常碧蓉问。
裴岳抬手,略犹豫,但还是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说:“我没事,‘内相’也不是白叫的。你不信我?”
常碧蓉点头,说:“我信你。”
常碧蓉每日仍去养心殿求见,不出意料,从未获准。夜里,避开君儿,将步骤细细筹划,反复揣摩设想,但求万无一失。
等帝后出宫,常碧蓉带足银两,细软皆弃了,摸到尚宫局,刘松与吴泾随皇后出宫,留守的司记抬头看见常碧蓉,话不多说,请她到侧间稍坐。
常碧蓉坐在隔壁,听那司记拉了另一个人进来,一边说:“钥匙给我,有人要办出宫文书。”
“谁?”
“谁认得。”
两人声音小了许多,不知说些什么。
“呀,这么多人都要出宫?”后来的这个喊了一声:“都还没填呀!”
“是啊,都忙着亲蚕礼,这几个月的都压着没发。你看好了,我写一本,你盖个章。”
安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好不容易盖完了章,那管钥匙的竟然不走,这司记也嘻嘻哈哈敷衍着说些玩笑话。常碧蓉急的内火焚心,咬牙忍着,生怕出了一点动静。
等司记边说边把人送出门,转到常碧蓉这边,端着笔墨过来,常碧蓉接过文书,上面不是她的名字。司记关好门,把用一柄小刀把文书纸破成了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