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皇后对季筠的仇视,并不仅仅来自于他的归来带给她的威胁,在更早之前,他还未出世的时候,她与他的母亲,先皇后吕扇的纠葛便已经开始了。
李娥身为郎中令独女,自幼享尽赞誉,心高气傲,但长大后却一直活在丞相之女吕扇的阴影中,京城里不论是各家夫人,还是贵族小姐之间,总喜欢拿她来和吕扇比较——而她们比较的结果,总是觉得吕扇胜于她。
年少又妒心重的李娥自是气愤难平,发誓以后一定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都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哪点不如她,为此李娥也入了宫,就是想有一天能将压下吕扇嚣张的气焰。
可惜的是她还未来得及将吕扇踩在脚下,后者已经因为生育皇子而难产去世,而她生下的那个孩子,眉眼却与她极为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她将对吕扇的妒恨转移到了她的孩子身上。凭借着艳丽的容貌和父亲的帮助,李娥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成为了新皇后,并利用皇帝对“害死先皇后的孩子”的厌恶,成功让皇帝将季筠作为质子送走。
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荣登皇后之位的李娥因为第一次生产时伤了身子无法继续生育,虽收买了太医保守秘密,但也不愿让其他女人生下皇子威胁她的地位,因此过了十几年,季国依旧没有储君。
皇帝也为此头疼了许久,甚至向民间大肆征收适龄的年轻貌美女子入宫,同时增加赋税,正是这些举措,使得季国国内民怨四起,百姓们苦不堪言。
季国的上将军左盛烨多次上书劝谏皇帝,可皇帝整日沉溺于歌舞享乐,纵情犬马声色,对此皆是充耳不闻。
可惜了上将军一片赤诚的为民之心,这么多年来也未能打动皇帝分毫。
李皇后尚且艳丽的面容此刻却是狰狞扭曲,她好不容易才弄走的人如今却回来了,还成了陛下唯一的皇子,若是陛下真的将他立为储君……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
她知道陛下这些年难免对自己有些不满,但到底顾及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太过明显,她花了十几年才得到如今的权势地位,绝对不会让那个女人的孩子毁掉这一切!
“陛下驾到!”内侍的声音让李皇后瞬间变了脸色,她笑容缱绻地望向皇帝,眼中满是温柔。
皇帝今日本就高兴,这种高兴亦是直接表现在了脸上,他在皇后和月妃身旁坐下,语气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李皇后和月妃都怔在原地。
“筠儿这些年来也是受了许多苦,朕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现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季国,所以……朕打算将筠儿先安置在宫内,也好弥补他这些年来受的委屈。”
月妃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皇后的脸色。祸从口出,这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戒的生存之道。
皇后表情僵硬,面上的温柔甚至有些支撑不住。
她心里简直要气死了。什么叫过意不去,当初将他送走的时候可没见你有半分怜悯,如今却是一副不知道有多喜欢这个孽障的样子,还要将他安置在宫中,这不明摆着是生了要将他立为储君的心吗?
都是因为她没有诞下皇子,若她有儿子,她的儿子一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皇后压下心里的怒意,极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善解人意地附和:“是啊……筠儿自小就被送去了敌国,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受了那么多苦,对我们也定是没什么感情……”
她甚至拿着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光,似是真心诚意在怜惜着这个孩子。
但实际上,她的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皇帝——季筠在敌国生活了十几年,对季国没有感情。
皇帝脸色微变,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皇后见状,忙补充道:“臣妾今后定将筠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好好补偿他。”
季筠的归来彻底打乱了皇后的计划,原本筹划好的许多事宜不得不做出新的变动,她看着面前这个清秀俊逸的少年,当他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唤自己母后的时候,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来了。
长大后的季筠与他母亲更加相像。
她那颗嫉妒着吕扇,甚至在她死后依旧难以平息的妒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扭曲的满足。
那个女人的孩子,称自己为母后。
李皇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摩挲着季筠的脸颊,像一位真正与孩子分别已久的母亲,眼里噙着泪光,询问着他这些年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季筠的眼神微微动容,似是有些不习惯于如此亲切的对待,甚至像受宠若惊,连答话时都嗓音都沙哑颤抖着。
皇后听到他这些年来在黎国受的苦,忍不住抱住了他,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脑,将自己的脸埋入他的肩侧。旁人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手掌,然后由心地生出——皇后真的很心疼季筠殿下。这样的想法。
即使是站在一旁的皇帝,也被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所感染,不禁张开双臂将母子二人搂紧,皇宫内遍布着亲情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后那张看不见的脸上,布满了癫狂似的惊悚笑意。
吕扇啊吕扇,你的儿子……很快就要变成——“我的儿子”了。
季筠被拉着说了许久的话,皇帝和皇后皆是一副对他慈爱有加的模样,一直到亥时,他才被放回自己宫中。
宫娥们躬身对他行礼,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若他真的只是单纯的十几岁少年,怕是真的要被这种巨大的落差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对他们掏心挖肝,将过往的一切全部抛诸脑后。
但季筠不是这种人。
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也是最难懂的东西,前一秒将你视若仇敌,后一秒就能谈笑风生,相反,前一秒柔情蜜意,后一秒也可能反目成仇。
他冷淡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像是丢弃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扔在地上。碧烟忙迎上来要帮他捡起来,以为他是在皇帝皇后那里受了气。
“你别动。”
他语气冰冷地制止了她,面无表情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房间里的侍女早就被他遣了出去,抬眼见碧烟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问:“你觉得这里如何?”
这个她想念了十几年的故国,她曾无数次在他面前提起的地方。
碧烟抬起头看着他,只能看到面前的皇子殿下眼神深沉,面色如水。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殿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少体弱的男孩。
“这里……比黎国还是要好上许多的……”
碧烟真的这样认为,她身为季筠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随着季筠受到的重视水涨船高,院子里那些内侍宫娥们见了她,皆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一声“碧烟姑姑”,这让在黎国受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的碧烟感觉几乎是做梦一样。
季筠听着她真心实意的回答,再看了几眼她眼中的喜悦,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有时候,太过容易满足其实并非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
季筠别过头去未再看她,只是轻声吩咐下去准备浴汤。
碧烟应了声,跑到门外,将命令传达给了外头的侍女。
☆、覆水难收
王城内的崇鹤楼常年门可罗雀,这在某些程度上也可归咎于地段不好,就连大堂内的小二们,也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便是客人来了,也见不得有多殷勤,只有坐在大堂内弹琵琶的少女,像是不知疲怠般弹着凄凉的曲调。
二楼的房间里,两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相对而坐,从紧闭的门外传入阵阵丝竹之声,衬得房中的二人愈发安静。
白许年挑眉望着对面的柳原,对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手中的茶杯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花枝纹路。
细细算来,他们相识也有十几年了,正因为是被利益所驱使,因此二人对彼此更能了解深刻,而因为身份所致,除了某些必要的时刻,二人自是不能随意见面。
今日一大早,白许年便收到了柳原的信件,对方邀他来崇鹤楼一坐,联想到之前的消息,他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却不料在这里坐了半天,也只是沉默着各自喝茶。
思此,白许年心思微转,放下手中的茶杯试探道:“柳大人若无要事,那下官可要回家了。”
柳原这才将眼神移至对面的年轻人,白许年云淡风清的模样让他生出了些许怒意,但转瞬间却又将其压下,复而现出平日常见的温和笑意,足以迷惑任何一个贵女:“不过是喝盏茶的时间,白大人便如此着急,可是家中有何要紧事?”
白许年神色平静地回答:“贱内身子骨弱,前几日又染了风寒,在下有些放心不下,想必柳大人也是能理解的——这种为所爱之人担忧的心情。”
柳原心中冷哼,自是清楚他在暗指什么,暗骂了一声这只狡猾的狐狸,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开口:“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白大人怎么看。”
柳原所指的前段时间的消息,便是他们如往年一样遣人去藜棘镇取东西时遇见了季筠和裘衍这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