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萧挽风也没有一定要江吟回答,他自己沉默了片刻后又摇了摇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顾家的小一辈大多都被送走,唯独顾之延留到了最后,顾启应该是没有想到朝廷会这么快动手,但昨日江吟才现身郡主府,他不可能离开了金陵,既然如此他会在哪里?”
……
“顾老。”
身陷囹圄,顾启却依旧精神矍铄。这里是诏狱,独立于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兆尹之外的大牢,看守严密无比,自大晟朝建立以来,进入这里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带着秘密死去,当初李琰父子身上的罪名是勾结废太子党,却也不过是关在刑部大牢而已,而如今,顾启穿着鸦青色半旧长衫,波澜不惊地坐在诏狱审讯室的椅子上。
看见来人,顾启起了身,拱手行了一礼:“微臣参见皇上。”
巫马信走进来时,已经有人迅速地将这里打扫干净,这当然是相比较于诏狱其余地方屎尿一摊鼠蚁成群来说,审讯室中虽然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脏乱,但却依旧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更不要提两边还挂着无数说不上名字的可怖刑器,更让这里的气氛显得阴冷肃杀。
然而巫马信并不在意这些,他甚至算得上友好地冲顾启点了点头,抬手让他站起来,这才用仿佛话家常一样的语气说道:“顾老还是如此精神,想必致仕后必定是心情舒畅,朕倒是有些想向顾老讨要一些养生之道了。”
“陛下春秋鼎盛,微臣这点微末之道入不得陛下之眼的。”
“顾老此言差矣,殚精竭虑如您,却依旧能如此有精神,实在是让朕艳羡得很。”巫马信也不与顾启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顾老既然已经把顾家子嗣都送离了金陵,想必也是知道朕为何要抄顾家的门,该拿的证据已经在手了,之所以将顾老请到这里,不过是想要知道些别的事情,就看顾老会不会配合了。”
“微臣必定知无不言。”
“顾家的人口才向来不错,可惜朕生性愚钝,没有如同缇刑司督主一般生了一颗玲珑心,怕是无从判断顾老所言其真实性,也没有她那样的手段可以撬开任何人的嘴,所以其实朕今日来却并不是审讯顾老的。”
说到向小葵的时候,顾启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却又听见巫马信继续说道:“朕只是来告诉顾老,顾家流落在外的血脉朕会一个个地寻回来,这诏狱之中地方大得很,不怕住不下,至于审讯……朕连这些刑拘的名字都不知道,就不指手画脚了,就交给旁人好了。”
说着巫马信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遗憾般说道:“若是缇刑司还在,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顾老您说是吧?”
至此,顾启的目光终于锐利起来,他猛地抬头看向巫马信,说道:“缇刑司的手段残忍有悖人伦,乃是国之蛀虫,使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权利却日益壮大,终有一日会是……”
“顾老何必如此激动呢?”巫马信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脸上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左右缇刑司已经没有了,也算是给我皇兄陪了葬,你们还不满意么?”
“我父皇在世时就曾说过,文臣下笔如刀,是最不能招惹的,这些年来朕倒是深有体会。你们认为朕对我这些年来的动作叫做对我皇兄赶尽杀绝,自己对小葵那孩子的所作所为却叫斩草除根,可曾想过那也是一个不曾沾染过任何污秽的孩童?”
明明是十分深沉的质问,顾启此刻却有些想笑的冲动,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从巫马信口中居然听见“无辜”这个字眼,他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在这诏狱之中,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皇上还在避忌什么?这些年来陛下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大家不都知道么?”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熙昭太子
今年金陵的雪下得格外早,巫马信披着大氅独自站在诏狱门前,背后漆黑的建筑像是一只漆黑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是要吞噬天光一般透不出任何光亮来,与周遭已经微白的地面格格不入。
冰天雪地之中,几丝雪花落在巫马信的头发上,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被无限拉长,直到巫马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层白雾,他整个人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终于鲜活了起来:“郑硕。”
一个人低着头恭敬地走到他身后,这才让人注意到原来一直有一个人在这里,巫马信说道:“派人去搜吧,龙泉山,做的隐秘些。”
“是。”
郑硕因为是低着头的关系,整张脸像是笼罩在阴影里一样,给人一种阴冷诡异的感觉,巫马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迷茫的抬头看了一眼并不明朗的天光,呢喃了一句什么,郑硕垂下的眸子中神色变幻不定,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回宫。”
巫马信想起一个清澈纯净的少年,眼中纠结与痛苦一闪而过,然而最终却还是恢复了波澜不惊,举步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二十六年前,熙昭太子巫马俞入主东宫,熙昭太子德才兼备、勤政爱民深得帝心,然熙庚四十九年,三王之乱初定,太子欲趁乱夺位,绥王死守宫城,兵马元帅釜底抽薪剿灭太子一党,后文德帝怒火攻心,溘然长逝,临终废太子,立绥王为帝。
熙昭太子谋反事败连坐同族,命其亲信带走幼子,朝廷围剿之中亲信被捕,小皇孙不知所踪,于是成了十几年来大晟朝盛世太平之中一颗长在巫马信心中的毒瘤,巫马炎是生是死、是愚是痴一概不知,夙夜难寐。
到如今,证据确凿,当年巫马炎出逃路线正是东山之上,顾家别院中与金陵内城相连的密道,出口就在别院中巨石之下——拔出藤蔓,便是为了叫那密道不至于因为山石沙化而暴露。至此,顾家与废太子一党关系密切无可辩驳。
而这些在巫马信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的朝廷重臣们,多年来没有任何动作,是以即便是十几年的清洗也没能将他们全部拔除,如今顾家按捺不住在宫宴上搞了一场刺杀,祸水东引栽赃李琰,盗走傅远山的令牌离间君臣,突然有这么大的动作,原因不外乎那么几个。
即便顾启不说,也不是那么难猜,这半年来小打小闹太多,除去因为傅弦歌的回来让某些人坐不住了,是否也可以怀疑巫马俞曾经寄予厚望的幼子、废太子党如今的主子——巫马炎什么时候也回到了金陵?
这一天终于到了,傅远山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脸上不知是悲是怒。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向小葵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是戏谑而轻佻的,却并不那听出对那种生活的向往,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这样的痴心妄想想多了也是笑话。
傅远山却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来,恍然发觉这十几年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临到头来所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等到傅钟在门外轻轻喊了他一声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了一天的雪,外面已经见了白,一开门便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傅远山对傅钟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金陵城适逢多事之秋,先是镇国公府勾结前太子党、后有越州城固一案震惊朝野、如今又是顾家意图谋逆证据确凿,相比而言,什么千川公子傅弦玉等等小事不过是一点小涟漪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而顾家作为盘踞金陵将近百年的大家族,根系盘根错节,巫马信陡然斩断其主要躯干,有以雷霆手段收拾其余小支,三司忙得团团转,挨个调查与顾家相关联的势力,朝堂上下更是人人自危,恨不得下了朝就连家门都不迈出一步。
而就是在这样的当口,腊月八日却准时到来。
傅弦歌一早就收拾好了行装准备进宫,这次她没闹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力求不出挑不出错,然而还没走出郡主府,宫里就已经派来了人,说是雪天路滑,便不必入宫请安,带了御赐的腊八粥和一些简单礼品便算是走完了过场。
除了巫马胤真与傅弦玉一事,皇家面上也不怎么好看,便借着如今这混乱的局面把这点子过场都给推掉了。
不入宫正好,傅弦歌正好有时间去解决别的事情。
得益于如今这局势,也没什么送礼的需要应付,为了傅弦玉的事情安氏自顾不暇,自然是没什么时间来找她的麻烦,傅弦歌这才换上男装,来到了千川阁。
不出他所料,在千川阁里不过片刻就有官兵上了门,请她去协助调查,这是为了顾家之事,傅弦歌心中有谱,自然不怎么惊讶,十分配合他们的行动,因为千川阁里的东西大多不凡的缘故,官兵搜查倒也客气得很,没打破碰碎什么东西,一无所获后傅弦歌又跟着他们去了一趟大理寺,被盘问了大半日才回来。
顾家的案子牵扯甚广,虽然巫马信先动手抄了顾家,但三司会审却仍旧是需要的,因为傅远山停职的缘故,今日大堂之上来的是一位颇有资历的刑部侍郎,因为是单独受审的关系,傅弦歌倒是没见到更多的人,只是离开时看见了叶堂正被带着往里走,看那架势,他与此案的牵扯竟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