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没有说话。
魏姝又说:“找个好姑娘,漂亮点的,温柔点的,给他办个婚事,让他安定下来,在秦国留下来。”
她已经不算是他的主人,却替他安排了下来,而她的样子也算不上是开心,至少没听到他除去奴籍时那么开心。
嬴渠看着她,过了很久,说:“好”
汤面从始至终也不曾用过,魏姝便又端了出来,准备倒进铁釜里热。
沸腾的乳白色浓汤在翻滚着,冒着咕噜噜的泡,釜下的木柴噼啪作响的燃烧,红色的火焰似乎要将铁釜包裹起来。
魏姝站在旁边,身子被烤暖了,出汗了,然后她看见了长玹。
他坐在另一铁釜旁边,手里端着碗热汤,没喝,就那么坐着,很冷淡,像是也在取暖。
魏姝便走了过去,同他一起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陌生人一样,也都没有看彼此,很冷漠。
过了一会儿,魏姝淡淡的说:“你立了功,不仅可以去了奴籍,还可以加军功,进百夫长。”
长玹还是没有反应,这应该是件很高兴的事,可是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看着燃烧的木柴。
他的左手端着汤碗,右手里则攥着一块玉,一块白玉,镂着鸾凤花纹,是他雕的,比不上名匠,但也非常的精致。
他不说话,也没反应,魏姝并不意外,沉默了半响,又说:“我给你寻了门亲事,那女子虽然不是公侯女,也非显贵名门之后,却一定是个漂亮温柔的姑娘,你以后就落根留在秦国吧。”
她说完,就转过头,微笑的着看他。
若是长玹也转头看她,就会发现,她黑漆漆的眼眸里是蒙着一层水光的。
可是他没转头,也没看她,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将那汤碗放在了地上,转而起身离开了。
夜里,营帐里点着油灯,嬴虔就在嬴渠的帐子外踱步,面色又为难又犹豫,身上的铁甲也随之作响。
最终他像是牟足了决心,一甩身后的大麾,掀帘进去。
嬴渠看见嬴渠安静坐在矮案,目光很平和的看着一卷竹简,没说话,没问他为何而来,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的很平和的坐在那里。
嬴虔就开始变得局促,脸有些扭曲,手脚也像生了虫,来回的乱动,但是他看起来还是很英俊的。
嬴虔说:“嬴渠!那日…我是真的想去救你!”
嬴渠笑了,把竹简放下,说:“我知道”
嬴虔却觉得嬴渠根本不知道,还在费力的解释说:“那日君父受了重伤,你把魏卒引来后,我们是拼死杀出的重围,回来时都身负重伤…”
嬴虔也确实是怕,怕嬴渠误会他是见死不救,以为他是故意借刀杀人,毕竟芈氏暗杀嬴渠再前,这事虽然和嬴虔无关,但他百口莫辩。
嬴渠却还是在微笑,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嬴虔不停的解释,不停的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他在嬴渠平淡的目光下终于败下阵来。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不必大发雷霆,旁人就会心生畏惧,又或许他只是在微笑,旁人却不禁的脊背发寒。
嬴虔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了矮案旁,他垂着头,像是俯首认罪,说:“嬴渠,我想你知道,你十岁那年失忆,是她做的,前阵子石门死士也是她的人!不单是这两次,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曾停手。”
嬴渠没说话,他看着嬴虔,很冷漠,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了,有些无奈并挥袖给嬴虔倒了一杯热浆汤。
嬴虔说:“你笑的我心里发慌…”
嬴渠微笑道:“兄长不必挂怀,嬴渠知道,这一切与兄长无关。”
他说着,身子微倾,将冒着热气的浆汤推到了嬴虔面前。
热气熏到了嬴虔的面颊上,凝成津津细汗,嬴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嬴渠,以后所她再有伤你性命之举,你尽管处置,我,我”
嬴虔迟疑了很久,最后说:“我绝不阻拦,权当是她咎由自取。”
嬴渠还是微笑的,平和的,他说:“兄长不必为难,除非是君父命令,否则我绝不伤及夫人性命。”
嬴虔显然很感动,虽然没说话,但是眼中的神情足够证明了。
嬴虔起身离开后,大帐里又归于了宁静,这宁静很难得,让久涉沙场躁动又不安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嬴渠卷着矮案上的竹简,一片片的竹简叠压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他微笑着说:“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魏姝这才从床榻地下爬出来,刚刚嬴虔突然到访,她心里慌乱,不愿见嬴虔,这才躲到床榻上。
现在她走到矮案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看着平淡的含着笑意的嬴渠,很好奇的说:“你会如何对付芈氏?”
嬴渠微笑着,将一卷卷竹简摞好,问:“全都偷听到了?”
魏姝说:“怎么?要灭口么?”
嬴渠还是笑着的,说:“那要看你都偷听到了什么?”
魏姝问:“那姝儿现在逃命还来得及吗?”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依然很温和的微笑道:“怕是来不及了。”
魏姝也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双很平静也很温柔的眼睛。
然后魏姝笑了,她双手拄着下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说:“那我就不逃了。”
接着她看见嬴渠向她一点点的倾身,她看着他清俊的面容,醉在他的眼眸里,一颗心又开始像兔子一样的乱跳。
她喜欢和他亲近,和他亲吻,他总是能吻的她身子酥软,像是融化了的一汪水一样。
也仅仅只是唇齿间的轻挑流连,他便能让她欲罢不能,心甘情愿的任他摆布,虽然这很不公平,但她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她的脑子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羞人的东西,身子软乎乎的,脸蛋红彤彤的,魂丢了一半。
结果嬴渠只是拿指腹抹了一下她的鼻尖,轻轻的。
他捻了捻手指,微笑着说:“怎么蹭了这么多的灰。”
魏姝这就很失望了,像是朵蔫了的花。
嬴渠他绝对是能看出来她的心思的,绝对是故意让她空欢喜的,绝对!她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眸,十分的笃定。
咸阳 秦宫
老秦公受了伤,现在已经养好了些,不至于完全痊愈,却可以下床行走了,通仲取过一旁的貉子大麾给秦公披上,很担心的说:“君上,还是多加休息吧,身体要紧。”
秦公不断的咳嗽,身子抖的像是一片在风中瑟瑟的枯黄的落叶。
通仲立刻的给他抚背,咳了许久,秦公终于觉得好些了,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的。
少梁一战后,他颓废了不少,瘦的骨相嶙峋,以前挺拔的背也驼了下来,他说:“同我去见公孙座。”
通仲说:“大牢阴冷,君上再加件披风吧”
秦公没有拒绝。
大牢是由大石头堆砌成的,同体漆黑,在风雪里格外的显眼,大牢左右各有两个巴掌大的通风口。
一束薄光从这石口投进来,而除了这束光以外,整间大牢里再没有其他的光亮。
这里很阴冷,湿气沿着皮肉钻进了骨缝里,而魏国的统帅公孙座就安静的坐在这牢房的草垛子上,脸上的血水污渍都没有清洗,已经干了,呼在皮肤上,身上的铠甲也被秦兵脱了,只剩单薄白色的麻衣,如丧考妣般浑浑噩噩。
秦公进来便见到了这么一副凄凉的景象,他以前在魏国为质时,与公孙座,与魏时都相交甚深,应算的上是故友,故友相逢是如此景象,只能怪造化弄人。
公孙座知道秦公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没说话,也没动弹,样子和死了差不多,过了许久,他听见嬴师隰说:“子田,好久不见了。”
那语气颇为感慨,时过境迁,如何不能感慨。
公孙座这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先是身子一僵,子田,那是他的字,然后他一点点的抬起头来,他看着秦公,眼里悲凉,道:“公子连,你是来杀我的吗?”
公子连,秦公微眯起眼,二十三年了,没有人这么叫过他,昔日那个英姿勃发的公子连,如今已经变成了迟暮的老秦公。
秦公看着发髻散乱,满面血污的公孙座,抖了下大麾,也一同席地而坐。
公孙座很惊讶,然后就见秦公笑着说:“为什么要杀你,又非是沙场操戈之时,此刻你我只是抵掌相谈的故友。”
公孙座很难不动容,他看着秦公花白的胡子,身子就开始发抖,很难过,那怆然要从他的眼里溢出一般,但他嘴还是很硬,笑说:“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
秦公笑了,他长公孙座近十岁,在魏国为质之时,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不如公孙座,此刻他也会说客套话了。
秦公笑罢,说:“战场之上,你我乃死敌,有枭首之心,也在所难免,我不介意。”
他用的是我,而非寡人,他很聪明,知道如何同故人拉进关系。
接着,秦公说:“我生平最痛绝的乃是见不得人的宵小之徒。近来耳畔传闻不断,我虽顾念旧情,却也想再问一句。”
秦公忽的停顿,而公孙座心中一寒,只见秦公向他迫近了几分,看着他的眼睛,问:“魏时,他可曾背叛出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