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张口结舌的看着她,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这么多年的囚禁非但没有使她衰老疯癫,反而更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因为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呈现着一种玉似的白,在这绛红色深衣的衬托下如同凝脂。
半响,老奴才说:“随奴才来”
她跟在那老奴的身后,走过连接旧宫与新宫的狭窄的长路,两边是黑色的高墙,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也只剩下那狭长的一条。
终的老奴把她带到了政事殿,新宫的政事殿是巍峨磅礴的,朱红色的墙壁,黑油漆画的门窗,高翘的屋檐下坠着青铜做的占风铎,和青铜龙凤,这样的宫殿足胜过山东六国的任何一国,但她却觉得陌生,觉得冰冷。
老奴说:“君上就在那里面,您进去吧。”
魏姝的心忽又跳了起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在胸腔里跳动,她能听得到,她曾以为它已经死了。现在它活了起来,她只觉得有些慌有些怕。
她迈了进去,老奴也将殿门关上。
政事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大半都被吞噬在黑暗里,墙壁上镶着的无爪青铜龙狰狞威严,而他就坐在高台上的一方矮案前,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竹简,身侧是一个年轻的小寺人。
他的神情是平淡的,没有微笑,也没有悲伤,他原本温柔的眼睛浑浊无神。
她知道,他看不见了,他成了一个瞎子,但他仅是坐在那里,就足够的威严和压迫。
她的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抖,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再看不见他了。
……
“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
她忽然无声的笑了,他食言了,同时也没有食言,因为他确实看不见她了。
她听公子汜说他病得很重,重到朝不保夕,也是,若非是他快要死了,又怎么会将她从华昭殿里放出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传闻般严重,也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水,她抓不住他,看不透他,直到此刻亦是如此。
殿里陷入了沉默,终是魏姝先开的口,她说:“你老了”
老了,当年那个温润清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老秦公,他的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层短短的胡须,真的是老了。
嬴渠也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般温和,他的脸上已有了些许皱纹,那皱纹衬得他有些沧桑,温柔的沧桑。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了,当然变老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他说:“除此呢?你还有何想对寡人说的。”
他想听她再说些什么,他就快要死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油尽灯枯,他这一辈子杀了过人,也伤过人,这些人或许是他的宗族亲朋,或许是他的手足挚爱,总之他无愧于他的君父,他将一生奉献给了秦国。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一个明君,他只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想她了,想看看她,如果看不见,那就听听她的声音。
他不能杀了她,他做不到,他不忍心带她走,同时又不能让她落入田湘和那些宗室手里,他只能放她离开。
她以后会跟赵灵吗?他不知道,随便吧,他不愿去想他死后的事。
魏姝没有任何的话想说,但她仍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没有”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从他们拿起屠刀和□□伤害对方的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嬴渠垂着眼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就将这爵酒喝了吧。”
话落,一旁的小寺人将酒爵端至她身侧。
魏姝笑了,她以为那是毒酒,她想:他到底还是留不得她,他就是死,也要让她先给他殉葬。
她端起那酒,酒爵是冰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她说:“姝儿若是死了,嬴渠哥哥会与姝儿同穴而葬吗?”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叫他,她死前也不肯饶恕他,她偏偏要再折磨他一次,让他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多么亲密。
而她也确确实实成功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淡,甚至他还是在微笑。
她将酒喝了,喝了个干净,她品不出那酒是什么味道,却听他说:“你走吧”
魏姝怔了。
他重复道:“你走吧,酒里的毒要两个时辰后才发作,你走吧,别死在寡人的咸阳宫里。”
她笑了,再无留恋,她也不想死在他的咸阳宫里,死在这令她作呕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了昏暗的政事殿,再也没回头。
她不要死在咸阳宫,不要死在秦国,她往咸阳城外走着,咸阳城里非常的热闹,六国商贾云集,还有不少戎狄商人,这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咸阳城。
她失落落魄的走着,与这样繁华的咸阳城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之一路畅通无阻,或许她下一刻就会毒发倒下,但也只是或许,她并没有倒下。
咸阳城外,有一辆马车停在微微起伏的荒地上,马车下是个坐着木轮车的男子,他一身白色的衣裳,皮肤苍白,身型消瘦,他生的非常俊美,同时又非常虚弱。
赵灵是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嬴渠派人告诉了他,她今天会被放出秦宫。
赵灵皱着眉看着咸阳高大冰冷的城门,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秦国,刚刚入冬的秦国要比齐国和楚国冷的多,他白色布衣下的皮肤已经开始一点点被冷气浸凉。
魏姝走出了咸阳城,她看见了赵灵,不由的怔住了。
当年郢都一晤,赵灵不肯见她,算到如今,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赵灵了,她走上前,脚步还是有些踉跄,她说:“先生怎么会在秦国?”
赵灵这些年来并无变化,他的眼睛还是那般阴沉冰冷,但同时又多了些别的,或许是温柔,或许是怜惜,但那并不重要,他说:“接你离开”
接她离开?魏姝有些诧异,她没见乐野,以往乐野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赵灵,赵灵他怎么会在咸阳?她心里涌过许许多多的疑问。
六年了,她被隔离了足足六年,她其实并不想同赵灵走,而她也就要毒发身亡了,她想去做点别的,什么都好,只是不想再同旧人有一点的牵扯。
“先生,我……”魏姝刚一开口,却听耳边响起了阵阵钟声,那钟声悠远绵长,阵阵的从咸阳城里传来,余音不散,在空中声声回响。
她的身子忽的就僵住了,就像是扎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是国丧的钟声
倏忽间天上飘起了雪,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她的目光怔愣,她看着赵灵,却又根本没在看他,她的心是麻木的,麻木的发胀,只一下下顶着她的胸口。
过了许久,她僵硬的身子才稍有缓和。她缓慢的回头,只见咸阳的城楼上已经扬起了白幡,一片片的白幡接连而去,像是一条盘踞着的白色的长龙,白的模糊,白的眩晕。
她还听见了歌声,是秦人的歌声,不知从何处远远的传来,漫过荒芜的原野,漫过苍凉的大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是终南
太阳已经西沉,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她仿佛间好似看到那年腊祭,她同嬴渠在雍城古朴的街道上开玩笑。
……
“以后每年腊祭姝儿都给君上唱一遍,扫除污秽,一直唱到君上百岁。”
“好”
“不过那时君上耳朵一定不灵了,还能听的清吗?”
“能,寡人就是揪着耳朵,也得一字不落的听姝儿唱完。”
……
“魏姝”
赵灵在她身后叫她:“魏姝”
魏姝的眼睛有些酸涩,也不知赵灵到底叫了她几声,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微微向下,心脏痉挛一样在胸腔里抽搐着疼,她的嘴角也在颤抖,蓦地,她费力将嘴角扬了起来,转过身对赵灵说:“先生”
赵灵说:“该离开了”
“去哪里?”
“楚国”
——终——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以后会补个he的结局,现在不想写了,这篇文给我的打击还挺大的,这篇文我反复修改,光是开头三章就重写了四遍,中间删改无数,非常用心。
我最初写的时候希望剧情可以一环扣一环,每一个配角都可以推动剧情,都不多余累赘,所有人都是为利益而驱动,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各条线路相互交织。
理想很丰满,结果很打脸,都要给我打成猪头了,太受打击了,本来还想接档写个仿战国赵国文,现在是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