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连盟齐楚发兵攻魏,杀了公子昂报了魏家的仇后,她就真的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
剩下的时光,大概就是育养子女,在秦宫中安稳度日。
用过早膳,嬴渠照常回到政事殿处理政务,魏姝则又捧起绢帛绣起花来。
绣了一会儿,她就昏昏欲睡了起来,遂靠在引枕上打盹,燕宛叫她,她才醒来。
燕宛说:“夫人,有人求见”
魏姝还是有些困倦,支着身子,说:“什么人”
燕宛说:“一个小宫婢,说是替卫秧大人传句话。”
卫秧?魏姝心里一沉,疑惑蒙上心头,她与卫秧已经许久都没有往来了,她想:难道是朝堂的事?那卫秧也不该来找她啊。
她对卫秧派人突然到访这件事感到很诧异,说:“带她进来”
燕宛诺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了一个小宫婢进来。
宫婢胆子不大,进来就匍匐跪地,带着颤音的说:“夫人”
魏姝说:“卫秧派你来说什么?”
小宫婢说:“卫秧大人想请夫人出宫一叙”
她抖得不行,大概是以为暗中撞到了秦宫夫人与秦廷朝臣间的□□,怕被灭口,才吓成这幅样子。
魏姝皱了皱眉头,说:“他可说所为何事?”
小宫婢说:“大人没说”
魏姝便让她退下了。
燕宛站在一旁,也皱起来眉头,转头对魏姝说:“夫人真打算去?”
魏姝说:“去,当然要去。”
她要看看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反正嬴伯一党已经铲除,她就算出宫也没什么危险了。
燕宛劝诫着说:“姑娘今非昔比,是秦国夫人,这么跑出去见个大臣,万一叫人传做私会,可就不好了。”
魏姝笑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说:“我真是夫人?”
燕宛怔了一下子,不知道魏姝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阴阳怪气了起来。
魏姝仍是笑着,她抬头看着燕宛的眼睛,说:“燕宛,你说我到底是夫人,还是美人,又或是良人,八子。”
燕宛明白了。
魏姝是秦公宠妃这事虽然在秦国人尽皆知,但秦公并没有给魏姝侍妾的称号,她既不是夫人亦不是美人,若要说起来,她应是秦公的宠臣才对。
臣和妃
仅仅一字,却千差万别,甚至于秦公都没有理由禁锢她,她愿意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
燕宛说:“话虽如此,但夫人还是别去见他的好。”
魏姝自然不会理会燕宛,换了身男子的便衣出宫去了。
卫秧府邸的大门是敞着的,魏姝进去,却见卫秧正在喝酒,脸是通红的,衣裳不知几日没换,满屋子的酒气。
她听说他是抱恙在家,几日都没有上朝,没想竟是在家醉酒。
他的头发很乱,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邋遢的不成样子,和此前潇洒不羁,一身锦衣玉璜的卫秧简直是判若两人。
魏姝闻着屋内熏人的酒气,皱了皱眉头,说:“你找我作甚?”
卫秧听见声音,抬眼看她,那是怎样一双混沌,沧桑,痛苦的眼睛,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极致的苦难。
魏姝怔了一下子,心尖开始战栗,那种没来由的慌乱再度吞噬撕咬着她的心。
卫秧看着她,足足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说:“这些天来,你去见过魏娈吗?”
因为喝了太多酒,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喉咙里都是干裂的。
魏姝没说话,她不太明白,卫秧不是已经与魏娈分开了吗,怎么又会扯到魏娈身上。
卫秧猛的一把将铜爵狠狠掷在她的脚前,随着尖锐的一声巨响,浑浊的酒水打湿了她的衣角。魏姝吓了一跳,他若是再用些力,无疑就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捂着小腹,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脸上没一丝血色。
卫秧吼道:“你说啊!你有去见过她一眼吗!”他有些歇斯底里,额头上的青筋微凸,重复着又吼道:“你说!从她大婚后,你有去见她一眼吗?”他吼着,眼睛红的像是充了血,紧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是魏姝第一见他流泪。
魏姝慌了,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什么事能将卫秧变成这幅样子,她想上前去劝慰他,又怕他在掷过来什么东西,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秧把头垂下,眼泪落在了矮案上,和酒水溶到了一起,他的声音嘶哑又平静,他说:“魏娈死了”
魏娈死了,魏娈死了,魏姝心里只有这四个字,她听着,又听不太懂,她的心在跳,血液仍在身体的流动,但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目光呆滞,她动了动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她说:“你在说什么?”
卫秧忽的站起来,吼道:“魏娈她死了!死了!死了!”
他一连喊了三遍死,魏姝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锤击了三遍,然后扯出了个僵硬的笑,她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死了”
怎么可能,好好的一个活人,那么年轻,死了?谁信?
卫秧走过来,说:“我问你,自从你回到咸阳,这么多天来,你有去看过她一眼吗?”
魏姝说不出话来,心里难受的像是在淌血。
卫秧怒道:“你是她长姐!怎么就能对她不闻不问,她从大婚那夜就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魏姝痛苦的捂着脸,他这话像是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
嬴渠不让她出来,说嬴伯他们有意伤害她,若不是嬴伯现在已被除掉,她恐怕也不会出来见卫秧。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魏娈已经失踪了这么久。
然后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也已经红了,脸上也布满了泪痕,她道:“那你也不能说她死了,她只是失踪了,兴许只是去巴蜀边境看范傲了。”
卫秧仰天冷笑了一声,转身拿起一旁的竹简,扔给她说:“这是前两日范傲派人从蜀地送来的家属,你打开看看,看看第一句是什么!”
魏姝的手非常凉,她颤抖的展开竹简,第一句话便是吾妻亲鉴,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抖了起来。
魏姝怕,怕魏娈真的出事,魏娈是她的妹妹,她本该照顾魏娈的,却没有尽好一个长姐的本分,这种愧疚足够让她痛苦一辈子,她不信,不愿意信,于是说:“她为什么会出事,她一向善良,从不与人结冤结仇,她可能,可能……”她实在想不出来魏娈可能会去了哪里。
卫秧笑了,他说:“她可能什么?可能去找你了?”他笑容痛苦而又绝望,又说:“那晚她离开,我就该拦住她的”他非常的后悔,魏娈在范家的那段时日,他分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去找她,可是他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不在乎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女人。
魏姝依旧是抖,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魏娈若是出事,那魏家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要怎么去面对父亲,怎么去面对地下的魏家冤魂。
她挣扎着,踉跄着往门外走,说的话已经不甚清楚,她说:“我去找君上,我要让君上派人去找她,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
卫秧拦住她,死死的拉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能现在就去找秦公,你若是去找秦公,那秦……”他忽的就不说了。
魏姝愣怔地转头看着他,他的眼里是哀求,是关切。
魏姝说:“你什么意思?”
卫秧眼眸忽的躲闪开了她,嘴唇翕动,挣扎地说:“别去了。”
魏姝把手臂抽出来,说:“为什么?”
卫秧看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她的眼睛痛苦而又坚定。
接着卫秧拿出了一卷绢帛,说:“这是她出事前留下的书信。你答应我,看过后千万要冷静,不可去质问秦公”
魏姝狐疑的一把抢了过来,迫不及待的展开。
她看着,看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是茫然,是无措,她的眼睛是无神的,她看着卫秧,然后将那绢帛扔到他身上,过了好久,她笑了,说:“我不信”
她不信,不信老秦公杀了她的母亲,不信嬴渠杀了她的妹妹。
她不信,不信她效忠的秦国,她心爱的夫君会背叛她,欺骗她。
这太好笑了,太可笑了。
卫秧眼里亦是悲戚,他说:“以前在魏国时,公子昂曾同我说过,白氏不是他杀的,他的人赶到魏家马车时,白氏三人的尸体已经冰冷了,既然不是公子昂杀的,又能是谁?少梁一战,魏时出卖秦国,害得秦国折损八万兵马,老秦公身负重伤,尚为公子的嬴渠差点殉于此役,你觉得老秦公能不恨魏时?能让魏时安然无恙的留在魏国?”
卫秧连连发问,逼得魏姝的眼泪淌了出来,歇斯底里的吼道:“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全都是一派胡言!
她转身跑出了宅子,风刮着她的脸颊,眼泪不断地往下淌。
她撞了行人,可她感觉不到疼,她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嬴渠不会杀了她唯一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她信任他,依赖他,她的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他怎么会这样做,怎么会这样伤害她的亲人。
不可能的。
她用手抹掉了眼泪,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