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如此郑重的神情,不由得怔了一下,说:“你……”
卫秧的眼睛已有些泛红,但他没有哭,只是敛着眼眸,淡淡地说:“我辜负了她,我对不起她,可我没想过她会出事,倘若是知道她一个人面临那样的危险,即便是搭了自己的性命,也定想法子救她。”
一个小姑娘,独自面对死亡的来临,该是多么的无助和恐惧,然而却没有人能帮她,没有人能救她,由着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卫秧他当时若是知道魏娈有危险,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她的,哪怕死的是他。
而他到底爱不爱魏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责任,或许有喜爱,但都已经不重要了,故人已去,想这些不过是徒增烦忧。
魏姝的心果然被他说动了,她觉得卫秧和她一样,他们都对魏娈的死耿耿于怀,心生愧疚,霎时间,她对卫秧的芥蒂少了几分,但看起来仍是冰冷的,她说:“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
卫秧说:“因为我想给她报仇”
他说完喝了一口酒,语气平淡,就像是说自己想吃饭,想睡觉一样。
魏姝的心轰的往下一沉,怔怔地看着卫秧,霎时间变得很慌张,他要报仇?他要怎么对待嬴渠?难道他要杀了嬴渠?她忽然的紧张起来,防备起来,像是只浑身立起毛的猫,她说:“你什么意思?”
卫秧说:“字面上的意思。”
魏姝站在那里,她的眼睛有些混沌,她在心里反复重复着“报仇”这两个字,过了好一阵子,她说:“嬴渠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
她还是不相信,不相信老秦公杀了她的母亲,更不信嬴渠杀了魏娈,不信,没法子信。
卫秧知道她会是这幅样子,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她报不了仇,卫秧喝了一口酒,冷淡地说:“我本来也为指望你,只是觉得魏娈是你的妹妹,该同你说这事,你可以装作不知情,你亦可以将我今天的话转述给秦公,以彻底的铲除掉我,我自认无愧于自己的心。秧自侍秦数载以来,功成名就,声名显于列国,此生亦无憾事。”
她可以出卖他,可以把这一切转述给秦公,他并不在意。
他又说:“秧这一生钟爱功与名,生与死对秧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此时,我已位极人臣,声名显赫,死后也会史册留名。纵然有些污点,亦不妨碍我功记千秋。这样的人生若真有遗憾,大抵也是孤枕难眠,佳人不再。”
卫秧苦笑一声,酒已经没了,空空去也,他不喝了,喝够了,身子往后一仰,说到:“然我一心为秦,效忠君上从无二心,却没想身侧之人遭此横祸,秧心已寒。”
卫秧效忠君上,效忠秦国。
那她呢?
她把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她的忠诚,她的身体,全都毫无保留的给了秦国,给了秦公,此刻她的心又该有多寒?
真是可悲,真是可憎。
她已经被这一切折磨的快要崩溃。
此刻她只想知道真相,事情的真相,她不要再想一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她随推门而去,直奔韩恬的宅子。
韩恬将门打开,她看见魏姝,魏姝的额头上都是汗,嘴唇苍白,魏姝只说了一句话:“准备笔墨,我要给先生寄信。”
韩恬愣了一下,立刻的让她进来,随即取过了信简和笔墨给她。
魏姝已经许久都没有跟赵灵通信了,她握着笔,心已经乱成了麻,每写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平复自己混乱的内心。
韩恬在一旁守着,给她研磨,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然后手下停顿,轻声说:“姑娘请问赵灵大人的可是魏家一事?”
魏姝冷冷的看着她,说:“谁准你看?”
韩恬被她阴冷的目光吓到了,脸色忽的就变得铁青,然后跪拜稽首说:“奴婢是无意的,先生派奴婢来姑娘这里前,曾交给奴婢一封书简,说若是有一天姑娘问起魏家一事时,让奴婢好交给姑娘。”
魏姝手里的笔掉了,墨汁污了衣袖,赵灵早就准备了信简给她,或许赵灵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她的嘴唇颤抖,声音亦在颤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韩恬说:“三国会盟前夕。”
魏姝把头垂下,咬着下唇,她闭上了眼睛,手攥成一团,身体上的肌肉绷紧,然而她还是遏制不住的颤抖,过了好一阵子,她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了句话:“拿来”
韩恬诺了一声,回身从大木箧子里取出一卷竹简。
魏姝缓慢的展开,竹简之间碰撞的每一下敲击声,都像打到了她心里。
珮玖亲鉴
昔年安邑魏时一案,实乃公子昂与秦公共为之,上大夫魏时当殁于公子昂之手,魏家大火数十余条性命皆乃公子昂为之,然白氏等三条人命并非公子昂之过,实则乃秦公死士杀之,此间阴差阳错,使世人皆知公子昂,而不知秦公。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责自己。
赵灵手肃
魏姝看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就笑了,声音变得异常喑哑,仿佛一个老妇,她笑说:“此间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好一个阴差阳错!”她忽然将将案上的竹简扫掉。
她还是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因为这么一个阴差阳错,她认贼作父,给秦国尽了这么多年的忠,她甚至还怀了嬴渠的骨肉。
她嘶哑着吼道:“孽障!真是孽障!”
她是孽障,腹中的那个亦是孽障,该死的孽障,她恨透了自己。
她伸出手来去锤打自己的肚子,抬起手,却始终不舍的落下。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那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能舍得,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舍得伤害那个无辜的生命。
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责自己。
赵灵早就料到了,料到了她会有如此痛苦的一天,可这恩怨如何了?她又怎么能不苛责自己?
她不恨嬴渠,她恨她自己,恨她自己像个蠢货,她恨自己愚蠢透顶。
她从没想过死,她在魏国险些被人欺辱的时候没想过死,赵灵将她关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时也没想过死。她拼命的想要活下去,她眷恋明媚的阳光,眷恋世上的一草一木,她从没想过死,但此刻,她却累了,累了,倦了,她不想面对这一切,她想闭上眼睛,想告别这一切
韩恬吓坏了,她看着魏姝伏案,没有声音,亦没有抽噎嚎啕,只是安静的流着泪,像是只奄奄一息绝望的羔羊。
韩恬拿着帕子膝行到她身前,轻轻的擦着她的泪水,韩恬不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了,一心一意的给她擦眼泪。
泪是滚烫的,身体却是冰凉的。
韩恬知道她还怀着身孕,这样哭下去绝对是不行的,她劝道:“姑娘,别哭了,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您这样,先生见了,一定会难受的。”
过了好一阵子,魏姝笑了,说:“这关他赵灵什么事?”
韩恬怔了一下子。
魏姝看着她的眼睛,说:“赵灵他就一点私心没有吗?你说!他就一点私心没有吗?我若是不知,他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他不就是怕我报复秦公吗?他不就是怕我脱离掌控,怕自己的计划落空吗?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她现在就像一个不分好赖的疯子,哪怕是毫无干系的赵灵,她都想去疯咬一口。
韩恬看着魏姝眼睛里阴森森的光,说:“先生若想利用你,大可欺骗你,瞒着你,又何必告诉你真相,姑娘您说这些话,也不怕先生心寒。”
魏姝待够了,扶着矮案踉跄的起来,她的脑子有些混沌,声音也很含糊,她说:“不是好人,嬴渠不是个好人,赵灵也一样,都不是好人,我死了,他们就开心了。”魏姝推门出去,她有些迷糊,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白氏在盈盈的浅笑,挥手召她回家,魏姝含糊地说:“我好想母亲,只有母亲才是真心对我的,我好想她,好想家……”
第93章 九十三
华昭殿
燕宛捧着一盆热水出来,把门关上,一回头就撞到了近在咫尺的子瑾,那双绿色的眼睛着实把她吓得不轻,水泼出去了半盆。
燕宛嗔怒道:“你在这里作甚?”
子瑾说:“大人这是?”
燕宛一边往下走一边说:“连着两日红着眼睛回来,谁知这是怎么了。”
子瑾跟在她后头,说:“君上知道吗?”
燕宛说:“君上忙着呢,夜里来睡一觉,早上就去政事殿,哪里知晓这些事?”
子瑾眼神飘忽不定,跟在燕宛后头走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要同君上说说?”
燕宛脚下一停,回头瞪他道:“说甚?咱们是个奴才,忘了奴才的本份是甚了?夫人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多嘴。”
燕宛骂完,心下又生了疑,这子瑾寻常都是怕君上怕的不得了,现在怎么又敢主动去找君上说话了?她想:这人混久了,就油滑了,子瑾也不例外,得找机会就想去主子那里卖好,真够恶心的。
燕宛想罢,就更不愿意搭理子瑾了,看也没看他,快步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