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录捏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扭头看向玉雕,目光有几许潮湿。
箭刻沙漏即将指向未时初刻,陶学录顾不得多想,立即点了打火石烧毁字条,又将鹁鸽从格窗放走,避开小陶,悄声至置物房的后巷。
置物房后巷很安静,一般无人会来此处。
陶学录一到后巷,抬眼便看见一袭精白色银绞边袍服的大皇子赵允旻站在灰墙阴影处。
八年过去了,曾经集众人宠爱的漂亮小郎君已长大成人,修长身姿如生于苍岭的劲松挺拔英伟,长开的五官愈发像他的母亲荣贵妃,精致绝尘,与生俱来了能让周遭一切失去颜色的风姿。
陶学录颤颤巍巍地跪下,“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赵允旻两步上前将陶学录扶起,“万万不可,陶婶娘快快请起。”
“若娘娘的在天之灵知晓大皇子回来,一定会很欣慰的。”陶学录摁了摁眼角,对甄家和荣贵妃数年的哀思在看见大皇子的瞬间迸发,可她不能于大皇子跟前失礼了,胸腔内的那份激荡很快归于平静。
赵允旻眉眼沉敛,嘴角漾着苦涩,“我不孝,我对不起娘亲。”
“不,不,不怪殿下的……”陶学录要替赵允旻辩解。
大皇子蹙眉时,陶学录隐约看到了真龙般的气度,可再仔细看去,却又消失不见。
赵允旻摇摇头,苦笑着止了陶学录的话头,“婶娘,未免旁人生疑,晚辈是暗地里出的宫,时间紧迫,晚辈有一疑惑要询问婶娘。”
陶学录稳定了情绪,颌首道,“殿下请问,老身定知无不言。”
赵允旻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哀伤,“婶娘,我娘亲真的是自缢而亡么。”
陶学录哆嗦着嘴唇,摇头道:“当时老身虽赶着进了宫,但终究未来得及见娘娘最后一面,关于娘娘仙逝一事的细节,俱是夏竹告诉老身的,无奈亦不详尽……”
夏竹和秋叶二人是荣贵妃从娘家带入宫的贴身侍婢,在安葬了荣贵妃后,二人亦了结性命,追随荣贵妃而去。
陶学录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听说睿宗帝赐给娘娘的酒没有毒,只令娘娘饮罪,降娘娘份位。夏竹言在娘娘最痛苦和悲伤时,齐淑妃至紫露殿劝慰过娘娘,下人皆被娘娘屏退,故夏竹亦不知齐淑妃究竟同娘娘说了甚,当日夜里,娘娘便抛了白绫……照理齐淑妃与娘娘的关系好,不该……”
赵允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手心,但面上神色却无一丝变化,只颌首道:“谢谢婶娘,对了,婶娘收了一名姓华的学生?”
陶学录一愣,疑惑大皇子为何会提起华琬,只如实点头,“是的,华琬这孩子聪明又勤勉,只不知殿下?”
赵允旻眉眼舒展开,温和道:“陶婶娘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当初婶娘是凝光院最负盛名的院使,工艺迄今无人能及,她能跟着陶婶娘学习,是大福气。”
陶学录摇摇头,苦笑道:“那劳什子院使,还不是因为荣贵妃瞧得起老身。”
赵允旻掏出一件奔马红木雕,“陶婶娘看我雕得如何。”
骏马仰首长嘶,四蹄矫劲腾空,雕工意境可算上佳,可陶学录却慌张道:“殿下是龙血之身,无需做了这等工匠之事,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了我等便是。”
赵允旻不以为意地淡笑道:“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唯一该做的,或者说是唯一着迷的,只有木雕了,婶娘勿大惊小怪,往后我就木雕工艺之事,还要常请教婶娘的。”
陶学录脸上青白一片。
趁了陶学录开口前,赵允旻又道:“婶娘,我出来时间已长,便先回去了,还请婶娘莫同旁人言与我相见一事。”
“殿下放心,老身明白个中利害。”陶学录心里急,她虽知大皇子做木雕不妥,是不务正业,可她又不能说什么。
赵允旻一个闪身轻飘飘地跃出墙头。
至于华琬,是他令侍卫雨泽跟了她一段路,华琬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只现在时机未成熟,还不能轻举妄动。
第29章赋税之难
华琬从香药铺子一路小跑回工学堂,何矜家的驴车刚到了一刻钟,二人乘上驴车后摇摇晃晃往城郊行去。
何矜对置物房颇为好奇,询问华琬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前儿陆博士检查华琬功课时,特意交代了她不要出去乱说话,华琬当即明白,不能让旁人知晓陶学录在替贵人制首饰。
华琬为难地挠头,干巴巴地说道:“我帮学录大人做事和背书。”
何矜撇了撇嘴,“我和谢如英差点以为你乐不思蜀了,赶紧将书背完回学舍,难不成你真想在置物房干一辈子杂事。”
见何矜未再刨根问底,华琬松一口气,虽然她之前说的也是实话,可在面对关心她的何矜,终会觉得不好意思。
当华琬回到云霄乡已经申时末刻,李家院内没人,厨里也未见声响,整个李家安静的似无人烟。
华琬在外头唤了两声,径直推开竹栅门,这时李仲仁才听见声响迎了出来。
不过大半月未见罢了,李仲仁竟瘦了黑了不少,华琬担心道:“哥哥,怎么了,舅舅、舅娘都未在家么。”
李仲仁神情略带疲累,“爹受伤了,在屋里休息,娘这会去后头的井池打水,时辰不早,阿琬一定饿了吧,娘烙的饼子还在厨里盖着,快先去吃一些。”
华琬大惊,哪里还顾得上饿,“舅舅怎么受伤了,严重吗,哥哥快带我去看舅舅吧。”
“是腿骨折了,已养了几日,大夫说能完全恢复的,别担心,我带你去。”李仲仁知华琬不亲眼确认舅舅无事是不会安心的。
刚走进里屋,华琬就看见舅舅的两条腿脚结结实实地束了白布,无力地搭在床榻前的草枕上,一动不能动。
华琬眼圈红了,瘪嘴唤了声舅舅。
李昌茂笑着朝华琬招手:“没事,小伤,现在就靠这伤讨清净。”
华琬哪里能听出李昌茂话中深意,眼泪跟珠子似的吧嗒吧嗒落下来,这可把父子两慌的呀,李仲仁一脸为难地看向李昌茂。
李昌茂正要劝,外头传来竹挑子碰地的脆响,葛氏撩开竹遮就进来了,没好气地瞪了抽抽噎噎的华琬一眼,“你舅还好好地活着,你嚎什么嚎,真不嫌丧气。”
“诶诶,算了,阿琬还小,别这么说孩子。”李昌茂又同李仲仁说道:“仁儿,我这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你同阿琬详细说了,让阿琬不用担心。”
李仲仁答应下,爹还不知道阿琬是与他一起偷听了墙角的。
葛氏仍旧板着脸道,“将丫头带到厨房去说,粥和饼我都放在灶上热着,也不瞧瞧时辰,这般迟才回来,我和你舅都吃过了。”
李仲仁点点头,拖了华琬的手腕离开里屋,临出屋子前,华琬不忘回头冲李昌茂说道:“舅舅一定要安心养好伤,千万别操劳了。”
李昌茂尴尬地应着,瞧不见华琬影子了,才同葛氏苦笑道:“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了。”
葛氏在李昌茂腰后垫了层褥子,撇嘴道:“说的好听,不就是傻。”
到了厨房,李仲仁让华琬去洗脸,自己利索地取出碗碟,端上稀粥和饼子。
华琬捧着热粥热饼,却没有半点食欲,只巴巴儿地瞅着李仲仁,“表哥,你同我说实话,舅舅是不是被乡民揍了。”
才喝了口粥的李仲仁险些被呛道:“阿琬瞎胡说什么呢。”
“我前次回来时,看到莫叔在同舅舅争吵,他们肯定是不满赋税所以同舅舅起的争执。”华琬嘟着脸,生气道:“我也知道朝廷加赋税不对,可他们打人也不对。”
李仲仁又难受又好笑,“阿琬别瞎猜了,没人敢打爹,好歹爹也是乡里的里正,上头有衙门的,爹是去山里砍柴时,被网子绊倒,摔到乡民挖的陷阱里受的伤。”
李仲仁见华琬仍怔怔的,又补充道:“爹这一受伤,反倒平复了乡民的怨怒,这些年有点余钱的人家也不再为难爹,交了上半年的农器税,确实家中困难的,就好比山下的龚婆婆一家,爹替他们先交了,好歹熬过这半年,下半年不知是何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吧。”
山下的龚婆婆早年丧夫,唯一的儿子养到十岁时从树上摔下,愣是摔坏了脑子,不会干活只每日里咿咿呀呀地叫,乡里自没有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母子二人的嚼用,全靠龚婆婆一人编竹篾笼。
华琬瘪着嘴点头,这世道下,舅舅受伤竟还是好事,华琬拿了块饼子慢慢吃着,嚼在嘴里特别不是滋味。
“阿琬,五日后我便会进京寻一家邸舍住三日,今年六月初二八,是太学补试的日子。”李仲仁缓缓地说着,“若能考入太学,我便争取免了那解试甚至会试,直接春闱,若未能考上,明年我就要下秋闱了。”
华琬双眸放光,“哥哥一定能考上,五日后哥哥大概几时进京,我到城外去等哥哥,对了,我听说京城麦稍巷里有家邸舍名唤状元楼的,要不哥哥就住那吧,讨个好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