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菀不想他在雨里久呆,忙地点头,“甚好,师父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又说:“你要么进来说话,要么没有别的事,便早些回去。眼瞧着这雨里又夹了雪,不能叫您冻着。”
难为她还为自己考虑,容祁笑笑,忽而从袖子摸出来一个油纸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只管往青菀手里塞,说:“你最喜欢吃的,今儿路过采芝斋,给你买了一些。”
青菀知道采芝斋,京城里茶点做得最是好的地方。寻常富家子弟也爱到那里吃茶,最是人多客满的地方。要说她最爱吃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却不知容祁记得的是哪一个。她低头看看手里的油纸包,再抬头看向容祁,在这风雨里,眉眼生酸。
青菀声音微喑,说:“谢谢七爷。”
容祁伸手摸一下她的头,露出伞外的部分霎时落上密密雨点,还有零星一触即融的雪花。他看着青菀的脸,迟疑一下,把手缩回去,说了句:“回屋里去吧,别受了凉。”
青菀却不回,犯犟地说:“您走吧,我瞧着您走。”
还能为着这点是僵持?容祁再度笑笑,语气温柔地说了句,“好,我走。”这便撑着伞就走了,雨丝模糊人的视线,再远便只能瞧得见一团晕开的湖蓝。
青菀把油纸包护在怀里,进院子关上门,大步朝着正房跑过去。外头收了伞,掸一掸浑身的水珠,再开门进去。
净虚这会儿还在炕上歪着,好像软了骨头性子,连往前的三分精气神也没有。她摸了才刚青菀撂下的经书正在看,瞧见青菀进来,便问了句:“打发走了?”
“嗯。”青菀应一声,到炕边放下手里的油纸包,摊开来。那里头包了几块马碲糕,层层叠叠,规整地放在一起。这确实是她爱吃的,可是自从出家之后,很久没有吃过了。再说是采芝斋的,更是闻也不曾闻过。
净虚瞧出她神色不对,猜出外头来的大约不是什么容姑娘,应是那容七爷容祁,便也没出声。在青菀把糕点往自己面前放的时候,伸手又推了回去,“我不要,容七爷的东西,你自个儿留着吧。”
青菀看了看那糕点,到底又伸手过去给包了起来,往柜子里放。那柜子包裹里还有容祁上回包冰糖用的那张帕子,还是不必还了,也就这么收着而已。
收好了东西她又回来陪净虚坐着,看些经文,但不也不拿这个来讲。经历这一番波折之后,她好像十分厌倦这些东西。以前无事便要打坐念经,这会儿提也不提,瞧着像是放任了的,连打小生来的习惯都在一样样抛弃。
青菀对于这些看在眼里,但不过问,只陪着她养身子。到了年下里,净虚的身子基本恢复如初。除了手腕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其他什么也没有。青菀跟她提出来要走,仍是不愿住在容府上。
原以为以净虚的性子,话也不说一句就放她走了,哪知这回却不一样。她押了青菀收拾好的包裹,对青菀说:“倚云院有什么好?大姑子小姑子俱瞧咱们不顺眼,去了也没安稳日子过。这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又是受人敬重的,哪里不好?”
青菀立在她身前,还是头一回瞧见净虚有这般形态。以前觉得她是孤傲的冷雕像,这会儿竟瞧出了些许女人味。不知哪里变了,约莫变得温婉有人性了一些。至少,对她是这样的。对着外人,却仍还是能装得起来的,冷着一张脸,气质超凡脱俗。
净虚轻易不留人,既留了,就没有叫她走的道理。青菀便又让了一步,说等过完年,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再走。心里掐算,到那时,六王爷那边儿应该有消息了。
☆、27|玉桃庵03
除夕夜, 整个容府都在欢闹之中,酒水烟火折子戏。便是奴仆丫鬟, 也跟着一道儿热闹。再有些不当值的,三五个聚在一处掷骰子,吃酒赌钱。又有私开一桌行酒令的, 样样不一。
现时也唯有玉桃庵,安安静静地缩在容府的东北角落里。青菀和净虚依在熏笼边看书,偶或探讨两句那书里的禅语禅机, 但看如何理解罢了。也就近来,净虚才松了口齿愿意跟她说这些个。青菀也才看出来, 她确是个悟性极高的,简单的一句话,总能讲出极深的意思来。
青菀翻手里的书页,看得无趣儿了,合起来掖在大腿上, “容夫人客客气气地叫您去参加家宴, 您怎么不去呢?”
净虚目光还是在书上,这会儿才把身子坐得笔直了, 说:“去了作甚?瞧人吃酒啃肉,干看着么?便是那些戏文热闹,都不想凑去。咱们独留在这里,看看书探探经, 哪里不好?”
近些日子以来, 青菀自然感觉得出净虚对自己的依赖。好似有了她, 净虚心里便踏实平稳一些。甭管什么事,只要有她陪着,旁的一概不显得重要。忽而觉出自己在净虚成了这般存在,青菀也有些说不清是好是坏。
她拿眼看净虚,“我过了元宵必得走的,你到时切莫再留我。你既不回苏州了,咱们就此别过,往后若是有缘的,再相见。”
听她说疏离隔绝的话,净虚顿了下动作,半晌轻吸了口气把书合起来,看她,“你要去哪里,去倚云院还是回寒香寺?跟了容七爷还是跟了六王爷?”
青菀听她这话刺耳,微蹙了下眉,“您这是什么话?如何就要跟了容七爷和六王爷?”
净虚忽而上来了情绪,这哪是以前她对青菀的态度。甚而有些着急无措了,与青菀说:“你不跟着他们,倚云院会留你还是寒香寺会留你?疆土之大,岂有你容身的地方?跟着我又如何,委屈了你不成?近来你也瞧见了,我事事自己亲身去做,可有再拿你做下人使唤?这些都是为了巴结讨好你,你却看不出来,非得我明言?”
态度虽强硬急躁些,但那话里的意思青菀听得明白。可她一直以来也没拿净虚当过自己人,眼下她朝自己靠了拢,交了真心,自己就得回应么?她已是回应了不少了,觉得理应够了。哪知净虚要赖上她,不让她走了。
她暗暗吸了口气,“您不是向来嫌我愚笨,没有慧根,怎么这会儿又拼命留我?”
净虚把手里的书摔到熏笼上,起身去里间榻上躺着去,也赖待再与青菀说话,只丢下一句,“要走就走吧,算我自作多情。我这样的人,不值一人上心,合该孤身来孤身去的。临了死了,连个挖坑的人都没有。要死在野林子里,不给这世道添乱。”
净虚跟她置气,全因之前三番五次留过她了,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是要走。既留不住,心里又生急,不想让她走,自然生气。可这是笨法子,青菀脾气稍微大些的,就得跟她吵闹起来。然青菀依在熏笼边没出声,只回头往里间瞧了一眼。
她手指在书页上按压,忽抠出一个小洞来,便住了手。搁下书往外头去,开了门寒风扑面。她跨了脚过门槛,还未出去呢,忽又叫从里间出来的净虚抓住了胳膊。
净虚眼神乞求,也没了才刚的脾气,换了央求的语气,“你便留下,算我求你,成不成?”
青菀愣愣,“我只是出去看个烟火。”
净虚松开她的胳膊,“我陪你。”
青菀对净虚这样的依赖,虽有些闹不懂的意外,并未想尽数回应,但不能说是不受用的。看着净虚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冰冷形象崩塌,处处需要她,便是那央求的语气和眼神,都让她心底不自禁软下来。大约也很久没软过了,感觉起来也并不坏。
青菀和净虚在廊下看烟火,手里各捧一手炉,默声不语。青菀想,难为这世上还有这么个人,是需要她的。一清死后,在此之前,她活得无根无须,有不能提的过往,却没有未来。除了为一清报仇,无有存活着再需惦记努力的事情。眼下,她却成了另一个人的必须,说起来也十分神奇。
烟火在远远的夜空中散开彩色光火,她偏过头去看净虚,“我留在你身边也不是不能,但你得告诉我一件事,以证你的诚心。稀里糊涂的,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拿我做自己人呢?”
净虚也转头看向,终是道了句,“你问罢。”
青菀想问的却不止一件事,然只挑了那个最要紧的。之前无有跟她同心共处的心思,自然可以不管不问不生好奇。可眼下要随她的愿留下,总要拿些事情在手里。不能还跟之前一样,貌上的师徒,暗下里的互不相干。
她问:“为何要割手腕子?”
净虚把目光转回去半空,遥遥地看了许久,最后才说:“我的事很多,几天几夜怕也说不完。打小了说,那是二十来年的故事。得道高僧也罢,功德无量者也好,都是旁人冠在我头上的。我为她们解了心结解了难,自己却并未活得明白。许多道理,说起来是一套儿一套儿的,轮到自己身上,仍是一团浆糊。”
青菀静静看着她,早知道她有故事,也早料到那故事会很长。但不会她问这么一句,净虚就尽数给说了。净虚不是这样的人,便是不像往前在心防上造个硬壳子,也不会一时间就全然交付。
果也如此,净虚此番对青菀说的话是:“我暗下里与人私通,他要来京城,与我约好了京城相见。然我千辛万苦赶到这里,路上还遭了那般羞辱的事,却并未找着他。他早有与我撂开手的意思,是我不死心,仍要追到这里。可他根本没来京城,是我又白傻了一回罢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受不了这个,不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