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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记 (臧白)


  用完斋饭,青菀把碗筷搁下,自还是去净虚床边坐着。来都来的,便是要照顾她的。甭管能活不能活,她该做一桩桩做下来就是。
  青菀坐在床前的玫瑰椅上,软身靠在椅背上,花格硌背。她又想不明白一件事,净虚怎么会在迷糊的时候叫她法号。她们不过在一处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平日里话都说得极少。也就下毒事件之后,净虚会没事与她说说话,隐隐约约拿她做个自己人。
  可较真儿说起来,净虚这一生中,除了她过世的师父,再是没旁人的。要说亲近者,眼下也就青菀一个而已。这么一想,能叫她法号倒也说得通。但她还是觉得心里滋味奇特,说不清道不明。净虚真个不把她当个纯使唤的了,倒叫她有些不自在。
  此后的几天时间,青菀都在净虚床前守着,掐着时间给她喂药喂饭。这事儿也不容易,磨耐性磨时间。她少不得又在心里感慨,想着对一清从来也没这样过。以前她总想,等一清老了要好好侍奉她,让她有个安稳的晚年。可谁能料准后来事呢,子欲养而亲不待,大约就是这样吧。
  除了喂饭喂药,青菀守得甚为乏味时,又拿了木鱼来敲,一面数佛珠一面念经。念经的声音也略大些,都能叫净虚听到,虽然不知她是否真的能听到。青菀觉得,她应该是听不到的。她心里又有悲观情绪,觉得净虚这回怕是醒不过来。流了那么些血,再皮实的人也扛不住。
  可生了这想法没多久,净虚就动动手指睁了眼缝。眼皮也撑不到全开,只一条蚂蚁身长宽的缝儿。眼目珠子也是木的,定在眼眶里动也不动。
  青菀有些惊喜,没想到她竟这么命大,但到底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醒了,因伏在她床边问她:“净虚师父,您这是醒了么?”
  好半晌,净虚的眼珠子才移到边侧,看了她一眼。她觉嘴唇干缩,实在难受,便用唯有的一些力气说了个“水”字。
  青菀瞧她是真醒了,忙地去桌上倒了白水来。水还烫,她便舀一勺就在嘴边吹一吹,再喂净虚喝下。喝了小半碗,她端着碗问她,“感觉怎么样?”
  青菀惊喜,多半出于这生命迫近死亡的时候竟然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如果能够不死,自然是值得欣慰的。这种绝地转折,叫人看到一股重生的希望。也就是那么一条线,死了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没死,就还能活着。不管如何活着,总归还是存在的。
  净虚偏着目珠子瞧了她良久,眼底忽而生出伤痛绝望之意。然只是一瞬,她便把目光移开去了,许是怕再看两眼,自己全然崩塌,那泪珠子就如暴雨般掉下来了。说起来可怜,到头来觉得能让自己抓一抓靠一靠的,竟是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小姑子。
  她躺着摇了摇头,说:“我想自个儿歇会。”
  青菀明白她的意思,到桌边搁下手里的碗,自到院子里去,把门关上。这会儿已是寒冬,外头冷风灌骨,院儿里除了一些细竹还摇曳些许绿意,旁的全是灰蒙蒙的枯败色彩。净虚不想见人,不止不想见她,应该是容家的人也不想见的。是以她也没让那丫鬟丹翠去传话,就这么等着净虚平复心情。
  在外头冻了两刻钟,才模模糊糊地听到净虚在里头叫“玄音”。她从廊边横椅上起来,推了门进屋,先到熏笼边驱了身上寒气,才往里间她床边去。又问她:“您要什么?”
  “你到外头歇着就成,不必冷风里立着。”净虚开口,气息极为虚弱,“这几日我不想见人,来门上的你都帮我挡回去罢。”
  “嗯。”青菀应她的话,自出去到外间熏笼边呆着。闲着无事,翻了经书去看,咀嚼一下午经文里说的人生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其实她咀嚼不出味道来,只当所有禅机都是故弄玄虚。人活一辈子,吃喝那点儿事。你说神佛,不妨碍有人真的坐化得道了。可像她这样儿的,再修行几世也不成。虽也研读经典,也遵守戒律,然内心里放任,没有虔诚之心。这些事都欺瞒不了佛祖,只能骗骗世人罢了。

  ☆、26|玉桃庵02

  净虚醒来后的几天, 谁也不见。吃饭吃药洗漱出恭,都由青菀一个人服侍。便是容夫人不辞劳苦上门来, 都叫挡了回去。这时不止丹翠和钱婆子咋舌净虚架子大,青菀也要感叹容夫人对她的敬重和宽容不假。这真个是在家里养了尊活菩萨,生怕摆歪了架子。
  而在净虚能下地走动之后, 她便让青菀打发了院子里的钱嬷嬷和丹翠两人。本来就不是正经主子,还能叫人主家一直安两个人在这里服侍么?这地方改了名儿叫玉桃庵,就该有尼姑庵该有的样子。叫两个俗世奴仆住着, 总归不像话。
  之于净虚为什么自杀,青菀不开口问, 净虚自个儿也不说。甚而,净虚也不问青菀为什么不问她自杀的因由。大约在一起久了,都知道彼此的性子。青菀知道她不想说问也不过是白找呲哒,净虚不问则是知道青菀是个玲珑通透的人儿,知道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
  这么将养了数日, 净虚气色慢慢恢复过来,也没瞧出再有寻死的意图, 便是膳房里取来的斋饭,也未少吃一口。只是一日说不出几句话来,每每开口,都是简短的几个字。也没再瞧见她看书念经打坐, 累了炕上一伏, 少说也要睡半个时辰。
  青菀守在一旁, 心里的盘算是等着她身子痊愈,便还回到倚云院去。
  今一日下雨,屋外寒风凛凛,扑在门扇得抖得门板阵阵响。她翻几页手里的经书,便朝伏在炕几上的净虚瞧上两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打净虚醒来后,身上莫名多了些慵懒闲散的味道,与往前略有些不一样。以前的冷清高傲,仿似在这场自杀事件之后,退淡了许多。
  睡醒了,净虚便从炕几上直起身子来,眯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往窗外瞧瞧,说:“雨还没停呢?”
  难得她开口说些不是吃喝睡相关的事情,青菀捧着手里的书,转头看向她,“正大呢,不知还要下多久。你若觉着累,不如里头榻上睡去,趴着不舒服。”
  净虚摇摇头,理顺自己的袍襟,“不睡了,也不能一直睡下去。既死也不成,就好赖活着罢。横竖没什么盼头,死活都一个样子。”
  青菀把书搁在大腿上,终究还是问了句,“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问出此话,净虚也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言辞犀利地呲哒她。而是又摇摇头,声口无力地说:“无事,多活了一遭罢了。”瞧着不大想提这茬儿,便换了话道:“你怎么来了容府,不是不愿意来么?”
  青菀看向她,半晌道:“是不愿来的,可你迷糊头上叫我法号,是容夫人吩咐家里的婆子丫鬟把我逼来的。说是我来了,兴许能救你一命。你瞧,我是你救星不是?来照顾你几日,也就好了。先时咱们都觉得,你这回怕是死定了。手腕上的血流了多少,你自己知道么?”
  说来说去还是绕到那话上,净虚听青菀这么说,心里生愧。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又想着自己怎么会在迷糊头上叫这小丫头法号,嘴上只回一句:“是么?”
  青菀看着她,“你若想说就说,不想说便罢,我也没那兴趣知道。等再过两日,你身子大好了,我还回倚云院去,那里自在。这大户人家的日子,过得不费力气。过出了瘾头,倘或出去了,一日也不能过得有滋味。”说罢了又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苏州呢?”
  回苏州?不提也罢了,净虚仍是摇头,“不回了。”
  她的想法脉络,青菀从来都是摸不清楚的。自杀不知为的什么,这会儿连苏州也不回了。然眼下她也不急,也不必非靠着净虚不可,是以也不说什么。净虚这人内里不知藏了多少事,倘或哪一日想说,估摸着能说上几天几夜。可她不愿说,眼下青菀也不甚关心。
  两人在炕上说着话,忽听到外头有敲门的响声。夹杂在风雨里,听得不大真切。两人直默声竖起耳朵来,才分辨得清楚。这不晌不晚的,不会是府上的下人送斋饭来了。想着又不知是不是那容灵,她这段日子来了好几回了,每回都被挡了回去,却还要过来。
  人来了,又不能装死不开门,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在人屋檐儿下,别人哪怕是供着,也还得自己有分寸会掂量。倘或太不知趣,谁也不能傻到叫你个外人在家里耍横。
  青菀合上手里的书,搁到炕几上。到门边拿了把油纸黑伞,开门提起袍摆去院门上开门。拨了插栓,拉开门来,正要说话,但见外头打伞站着的不是容灵。一袭蓝色对襟窄袖长衫,在风雨里翻振。那长衫下摆湿了尺把来高,深了一截颜色。而脚下的一双皂靴,早湿了干净。
  青菀抬起头去,看着容祁立在这风雨中,仍是风姿卓然。她顿了一下,回过神来,忙叫他进屋,“七爷,快进来吧,这会儿雨大,别湿了衣衫,冻出症候。”
  容祁却并不进去,只撑伞立在雨里,看着她说:“早知道你来了府上,一直不得空来看你。又怕叫人瞧见了,说你闲话,在府上难做人。今儿雨大,便过来瞧瞧。怎么样,一切可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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