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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记 (臧白)


  既如此,又此地无银地躲避做什么呢?她早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骆青菀,顶多也就是相貌几分相似。大千世界,长得相似之人大是有的,也不能单多她这一个。因她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她不是骆青菀,之前的七年不是,往后的余生,也不会是。
  马车从容家东北角上的小门进容府,直接入的就是玉桃庵。原容夫人就是瞧着这处好往外走动,不必绕大半容家大院儿往前头走角门,才把这处收拾了出来给净虚住。
  青菀从马车上下来,便瞧见院角上种着几株桃树。这会儿是冬日里,树头光秃,枝干四炸,算不得什么好景致。然便算是红梅青松,这会儿也是没心思赏的。她随那婆子和丫鬟往正房里去,脚下步子也是撵着快。进了正房的门,那婆子和丫鬟就上去给一位华衣妇人施礼,“太太,玄音小师父来了。”
  青菀微低着头,也甚是规矩从容地到容夫人面前施礼,“给太太请安。”
  容夫人这会儿着急净虚,也不跟她拘礼,只叫她,“过去瞧瞧你师父,大夫才看过,止了血,现时还在昏迷,不知能否醒得过来。才刚迷糊的时候,可劲儿叫你的名字。你来了,牵着她的手,与她好生说说话。”
  “是。”青菀应一声,就往里间去。踩上脚榻坐到床沿上,便见得净虚脸色苍白,嘴唇上的血色也是极淡。她只是坐着看着,没有上手牵她的手去,轻轻低语一句,“您这是怎么了呢?”
  后头容夫人也跟了进来,开口说:“昨晚我还与净虚师父说了会话,没瞧出什么,都好好儿的。今儿一早丫鬟来服侍她梳洗,便瞧见她有异样。掀了那被子一瞧,都叫血染红了。急忙找了大夫来瞧,迷糊醒了一阵,就叫你的名字。这会儿又迷了,不知何时能醒。”
  青菀微微回头,“大夫怎么说呢?”
  容夫人往榻前的玫瑰椅上坐下,“失血有些多,幸而发现得及时些。但能不能捱过去,还得看她自个儿。找你来,叫你照顾她,兴许能醒过来。”
  青菀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嘴上又称谢,难为她还亲自来玉桃庵。这谢过了,便再没什么话。她要问容夫人净虚为什么割手腕子,大约也是问不出什么。与她们无关的,她们不会知道,净虚不是随意与人吐露真心的人。与她们有关的,她们更不会说。且后种可能性又小些,既都把净虚弄到自杀了,又着急忙慌救她作甚?这要是演戏,也太看得起她们师徒二人了。
  青菀看着净虚,描摹她嘴角的弧线,觉得看不懂净虚。她面上是个单纯无暇的僧人,打小吃斋念佛。可她种种行为表现,又不纯粹。她身上是有事的,不然不会出割腕子不活这桩事。
  她想得有些入神,忽而听到一阵娇脆的声音,有个姑娘进了屋子,说的是:“净虚师父怎么了?叫我瞧瞧。”
  听声音听不出什么,勾不起小时候的隐藏记忆。那时小,又隔了这么多年,许多东西还是回忆不起来的。譬如,她回头瞧见来的人,才认出是容家的六姑娘容灵。而单靠刚才的声音,是分辨不出谁的。
  容灵六姑娘容灵是正房嫡女,打小就是阖家掌心里捧着长大的人,骄纵是一定的,与她们这些姨娘生的不一样。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是那般声音娇脆,一句耍横一句撒娇,大是没受过委屈的。
  她进到里间给容夫人请安,便直奔榻边瞧净虚,说:“这副模样儿了,她割手腕子做什么?”
  说罢了看向一旁的青菀,顺嘴就问:“你又是谁?”
  青菀忙站起来朝她行礼,“给六姑娘请安,贫尼玄音,是净虚的徒弟。”
  这一说她就知道了,听罢了便无多兴趣。转了身又扑去容夫人身上,跟她撒娇,“我一早起来就听说净虚师父出事儿了,梳洗好了就紧赶着过来瞧她,净虚师父怎么样呢?”
  容夫人把她往怀里揽,“还不知如何,得瞧上一阵子。”
  “她又为什么割自己手腕子?”容灵还是问,一早起来听到这事后,还是吓了一跳的。
  但之于这个问题,怕是无一人知道,是以也没人答得出头尾来。说不清楚,便不去说去。那容灵但问了这几句,也就不再多问。她又说:“我还没有用早膳,太太用了没?”
  容夫人摇摇头,“待会儿回去吃吧。”又问青菀,“小师父吃了么?”
  青菀摇头,“梳洗也未来得及。”
  既如此,容夫人便吩咐旁边的丫鬟,叫她丹翠,“你留下来服侍小师父梳洗用膳。”这丹翠,就是才刚往倚云院接青菀的那个丫鬟。与她一道儿被叫留下伺候的,还有那个钱嬷嬷。
  交代好了,容夫人带着容灵回自己院子。那容灵起身的时候看净虚,便又多扫到青菀两眼。先时没觉出什么,后来总觉哪里不对劲,感觉这小尼姑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便仔仔细细多瞧了她一会儿。越瞧越觉得熟悉,她心便里笃定的,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但究竟在哪里,一时又想不起来。
  容灵跟着容夫人出房门时还在思索,但在要跨门槛的时候忽而想到了什么,忙地又回了身来,到榻边就说:“你是骆青菀。”
  提到这个名字,在门槛边的容夫人也愣了一下,回过身来瞧青菀。容夫人对骆家四姑娘是没多少印象的,不过偶或宴席上吃饭碰过两回,都没正经瞧过。平日里她们夫人之间走动串门,也都不跟这些孩子在一处,鲜少见着。况她还是家里庶出,更不得机会。
  但容灵有时会往骆家去,过去了就要住上几日,和骆家的姑娘小子们一处玩闹。她向来又是头脑机灵记性好的,自然记得那个四姑娘的长相。可是骆家早亡了,那时混乱,全家上下都遭了难,也不能留下她一个来。又是无人帮衬的,怎么会逃得过去那么大一个劫难?
  再瞧从床沿儿上站起来的小尼姑,面色不改,平静地说了句,“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贫尼法号玄音。”容夫人自然不能觉得这人是骆家四姑娘,想着不过应是相貌有些像,叫容灵瞧了出来罢了。
  然容灵在兴致头上,觉得自己没认错人,追着问:“那你俗家名讳叫什么?”
  青菀还是拿一贯的托词来说,“贫尼出家的时候甚小,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是师父将贫尼养大,再没有其他亲人的。”
  容灵嗤笑,“你哄骗谁呢?净虚也不过二十来岁,你有十四五,怎么将你养大?”
  青菀不急不慢道:“姑娘也瞧得出净虚师父大贫尼不多,就该知道咱们不是正经师徒。贫尼的师父在苏州遭了难,去了,贫尼才跟了净虚师父。半路师徒,倒不是净虚师父将贫尼养大的。”
  容灵还要再追着问,忽叫容夫人过来呵止了,说她,“胡闹,见着谁都要认亲。京城早没骆家了,你认个骆家四姑娘出来。再叫别人知道咱们藏个骆家四姑娘,有你好果子吃!玄音小师父是苏州来的,瞧这身量面容,婉约超逸,哪里是北方人的长相?”
  容灵大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否则不死心。但被容夫人这么一呵,自知确是胡闹,骆家亡了那么久,怎会还留个下来?因拂了好奇的心思,又向容夫人撒娇道:“太太说的什么话,我是北方人,就不婉约超逸么?就净虚和她徒弟气派正,咱们都是丑人浊物。”
  容夫人拉她出去,一面又温着声音“训斥”她,“你也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成日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可怎么成?过不了几日,该请官媒给你说亲事了。你若一味只知胡闹,旁人怎么敢娶你。人娶回家的都是掌事管家伺候的,娶你回去胡闹不成?做你家婆的要说我教养不成,怨怪到我头上……”
  容夫人的声音在出了房门后就渐渐变弱,说的都是教养女儿家的话。青菀自不把才刚容灵的质问放在心上,既决定了到府上来,当然便是做好了各方打算的。不能叫人认了出来,胡乱诈两句,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这厢打发了容六姑娘容灵,青菀自留在这玉桃庵的正房,坐在床沿儿上又瞧了净虚一气。这会儿瞧她还是喘气儿的,胸口慢慢上下起伏。到底不知因的什么寻的短见,死不死活不活,还没个准。死了也便罢了,不死白受一遭罪。
  直等那叫丹翠的丫鬟打了水来,青菀才从床沿儿上起来。她到盆架子边,伸手按了巾栉子到脸盆里,手脸皆梳洗干净,又洗了牙。那厢那钱婆子在膳房又拿了斋饭来,也便往炕上坐着吃去了。她是做过主子的人,对下人的服侍不觉局促。然这会儿是沾了净虚的光,否则没这待遇来。
  而钱婆子和丹翠在服侍罢了青菀后,就避在了外头,隔了笼烟绿窗纱往屋里瞧。两人在窗下嘀咕,自然说青菀这姑子性子冷硬。自己师父这个样子了,先时来也不想来。这会儿人是来了,却不见半分伤感悲郁的样子。再是做了师徒没多久的,也不能心冷薄情到这地步罢。因可见的,这小姑子不是什么仁善之人。
  青菀在屋里听得见零星的几句,不需再多听,也知道她们议论的什么。与人为善她能摆一张温善无害的笑脸来,不招人讨厌。可假惺惺装悲情,她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若不是净虚前儿给过她那个白玉钵盂,这会儿她是怎么都不会来的。再要装着痛苦悲伤么,那不成,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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