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女儿指的这个道理,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可杨举人所托之事毕竟没有见光留证的,若无抓个现行扣下罪状,就算林员外有所怀疑,他也只能怀疑罢了,终究不能当面对质,对簿公堂。
封锦岫瞧得出父亲的疑虑,便又道:“阿爹不要顾忌这么多。只管去对杨举人说,就说林员外受不得这丧子之气,早已经将案底转送至京城了。”
话至此,封林海算是真正醍醐灌顶。
以林员外多番调案采证为前车之鉴,将卷宗转告至京城,却实在他行事作风之内的。
如此一来,哪里还需要他来操心杨举人蛮缠。
“可是……岫儿,这个消息又是从哪里听来?”毕竟是从小孩子家嘴里出来的话,封林海掂量不住。
官场不同儿戏。说出去的话或可解燃眉之急,然亦可能祸起萧墙。
封锦岫这时的反应便像这年纪间的小姑娘,咧嘴承认,“是我胡说的。”
封林海登时怔愣,她便又嘟囔:“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每当我练字走神的时候,阿姐唬说阿爹回来了,我不是一样乖乖练字了?我偏不信杨举人不怕万一,好歹是要寻人去京城打听的吧?就算没有这档事,那杨举人心里必然还是忌惮,哪还会像现在这般猖狂,视律法为儿戏呢?”
封林海这时瞧着自家闺女,是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人无轻信,事无多疑。
一个设想只要合情合理,勿须获悉结果,肇事一方必然极尽手段阻止这个可能的产生。
那个时候,杨举人要关心的不是他封林海帮不帮这个忙,而是应该操心他们杨家今后的命数了。
时下封锦岫摇着封林海的胳膊,没大没小地撺掇:“阿爹,你也去骗骗杨举人吧,反正他又不是官儿,知道受骗了又奈何不了谁,怎么样?”
萧宝珠这会儿正举灯入门。
封林海借着光势,悄小打量了自家女儿一眼。此时此刻正是调皮好顽的豆蔻年华,一身稚气未减,瞧向他的两粒眼珠子乌幽清澈,如清潭谷底的黑晶石样。分明一个纯真小儿,和方才那个满腹慧智的小大人竟又十分不同。
封林海犹疑了片刻。一时吃完案前那碗素面,立刻就去找杨举人了。
当下封锦岫回到床上是半点无睡意。眼见日白,封锦云劝说了会子,实在顶不住先行入睡了。
封锦岫歪在薄衾内,堪堪后悔自己方才过于急功。若是阿爹方才稍有暇余,转问她如何得知这些,只怕给她十颗玲珑心,也难将话自圆其说。
不过经这么一遭,封锦岫却是想通了一件事。
他阿爹是注定要步入官场的。
士农工商,各为各的生计,走上为官这一条路,便只剩不进则退一个道理。
如果不是一条路走到黑,功成身退,诸如杨举人这般秋后发难的情况,还是会屡屡再生。
~
封林海这一趟去得十分顺利,不到巳时就凯旋而回。车把式徐老按例而来,几乎与封林海一道入门。
封锦岫刚洗脸用过早饭。便听徐老在外问:“封老爷,今日天朗气清,可要走得?”
却听封林海爽朗答去:“烦劳徐老拾掇少许,我们午后便出发。”
封锦岫垂头抠抠拇指的指甲盖儿。父亲这是要走了。
萧宝珠原是舍不得他父女二人匆忙上路。然想到县里那些烦事告一段落,她也巴不得封林海快快脱身,省得没完没了。遂领封锦云迅快地收拾干粮细软。
这会儿临行之前,封林海破天荒地将封锦岫叫到了书房说话。
封锦岫进门时,封林海正静静盯着她的字帖发愣。听见了动静,才将她唤过去抱着,“岫儿,阿爹有事要问你。”
封锦岫故作轻松,“阿爹,什么事儿?”
自然是林员外抽调档案转发京畿之事。
若不是归他小女儿的提醒,封林海前去档目细细盘查过后,发现杨二郎的案录早已不在库中。这件事,还指不定要周旋到什么时候。
封林海点头又摇头,盘复半响仍将话改口,叹说:“没事,阿爹要走了,抱一抱岫儿。”
他心中的确诸多疑问。可现如今出面解决此事的人是他,再为一个荒唐的念头将女儿拉入这官场浑水,多少得不偿失。
索性不问也罢。
瞧着封林海欲言又止的样子,封锦岫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阿爹,岫儿想问您一件事。”
她停下来观摩封林海的反应,试探问:“如果杨举人一直叮着阿爹不放,阿爹会同意帮他这个忙吗?”
当年封林海被受累入狱既成事实,除了证明有人翻案重审之外,还有一个事实,是封锦岫所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她的父亲确实参入了这个案子。
封锦岫知道,这辈子她阿爹再不会被此案牵累。可她不否认另一种可能,于是胆敢质问她的父亲。
目今的封林海神采英拔,仪态万方。在今后的仕途上前途无量,鹏程万里,很多时候也是亏了那钻牛角的性子。封锦岫知道阿爹为官原则,可还是想听阿爹亲口说。
封林海果然些许愠恼,“虽说官场上随波逐流的事数见不鲜,可阿爹的原则在这里。纵使他杨姓一族手大遮天,然天网恢恢,凡事殊途同归。你阿爹我官小则矣,必不会随他行这逆天之事。此种决意,匪石难移。”言下之意,是责怪小女儿不该有此想法。
封锦岫这才算断定。如果父亲没有深陷其中,想必当初也是为人落井下石,蒙冤受害了!
她阿爹志在鸿鹄,功在社稷。无论道义、志望,皆是为官之楷模。
若非有日后门衰祚薄、满门抄斩之云,阿爹这样以身作则,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封锦岫既知晓了那未来之数,若任由阿爹抱着一颗赤子之心,突进取官,那她重生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封林海见女儿不作声,以为方才言辞过重。便捏着她细嫩的小手宽慰,“岫儿放心,无论阿爹做什么样的官,必然首先是岫儿的阿爹。”
以为这样哄一哄便会没事。
谁知小姑娘却对着封林海的眼珠子,有模有样问道:“阿爹断定能谋来官职,是否因为大婶婶娘家?”
封林海顿尔,这才意识到闺女方才所问之话,并不只是担忧他官场条细而已。而根本就是与他套话,直指皇亲祁家的。
祁家,高祖皇帝亲封的皇姓家族。
“岫儿。”封林海终忍不住,以异样的眼神重新审视自己的亲女,觉她这阵子来古怪太过,“岫儿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封锦岫哑笑。
其实又哪里需要人来警示,不过是他们从前忘记自个儿出生罢了。
祁家是皇亲贵胄,虽有祁公府上卖情面使来这阵东风,将封氏直推至参政之位。可到底是不稳实的空架子,不能以钟鸣鼎食之家衡量。
真到触及皇朝斗争,家族利益倒戈,那祁公府上还是不会心软,将他们遗如弃子的。那“乌龙皇后”的变数,便是血淋淋的例子——受“皇后”位的连累是表,没有根基才是真。
至于那之后树倒猢狲散,兔死狗烹,无非证实与虎谋皮,下场炎凉。
所以说到底,如果阿爹此行不能赶上京官之录,也务必不能与祁家走得太近才是。
“阿爹,我昨晚做了个梦。”封锦岫抿抿秀唇,知道既欲警示阿爹,又不令生疑窦,约莫太难。于是编了梦言:“梦到有人要做房子,去树林选材,选回来的是那里头最高最粗壮的一棵。”
封林海自当认真看着他这十三岁不到的小女,“岫儿到底想跟为父说什么?”
封锦岫望着窗外正收掇妥当的阿姐,回头笃定地摇摇头,“岫儿没有想说什么,岫儿只是做了一个梦。”说完这个,她便哒哒跑往门外找封锦云去了。
然封林海毕竟是听懂了,所谓树大招风,高处惧寒,尤其在那风云交汇之地,太过招摇,未必不会被人伐去做梁上木。
可他眼下最不明白的,究竟是谁教了他女儿这些?
~
封锦云正当在外头等着封锦岫呢。
至于找她何事,封锦岫瞧见她手上的一摞书本,险些没有将头也肿大了去。
封锦云是喜读书的,家里多番托人告求,好容易拜来秋禅山房名门之师,经她一走便落下了。虽说家中不求女儿家能为才人为赞善[1],修性得知书达理,嫁个好人家也是好的。封锦云便将这话,以及去山房续读的任务,一并转交给了封锦岫。
家里的境况不好,难得匀出这些学费来,想来不会退换,丟了也大约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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