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家姑娘都是将篓子别在腰间的,封锦岫不曾懂规矩,斜挂在肩上,见到过后才又不动声色改了过来。
自然她是不懂如何掐叶子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每座茶山都有各自的规矩,胡乱采不得。
幸而方绶湳在家换置过粗棉的衣裳,特意来园子里教她。用指腹拈来一朵带两叶的丢进竹篓里,告诉她:“雨前新茶都是极嫩的,带三叶都口感香醇,带两叶就算极品。”
“原来是这样。”
封锦岫记下了,而后学着他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去寻嫩叶茂密之处。
因工钱都是按品相与斤两来记发,既要保证叶片完好,又要赶上谷雨之前,没个十天半月的适应,新手只怕是起不到多少效用。
方绶湳看出她的顾及,又安慰道:“岫儿别担心,我便是来帮你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采得多。”方绶湳从小便在茶山上长大,如今闭着眼都能采出一筐漂亮的茶叶来,何况两人一起。
封锦岫知他是好意,因是头一日,也是难说不需要他帮忙的。
因也同他一起忙碌。
歇息间,封锦岫轻掠打量了他一眼,他目下收拾得十分简略,只穿了身湖蓝色的日常棉衣,脚下亦是双青灰色的布鞋,与平日在学堂里的周正颇有不同。
在山房里,他素来话少腼腆,不争不闹的,实在难叫人留下特殊印象。
封锦岫也是近日才得知,方绶湳是个极懂茶作的人,从养种到炒茶,品茗到茶道,无一不精。
故而她从前以为他身无长物,懦弱无为,想来是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更因为,他兼生得斯文秀气,原就是不大出格的样貌,封锦岫时知自己乃以貌取人的俗人一个,上辈子竟漏掉了这样一个好人。当下便更觉得命运可笑。
方绶湳也瞧见封锦岫在笑他,虽不知为何,只是瞅着她那双澄亮温润的大眼睛对向自己,真真五脏六腑都是满心欢喜。
他也是十四/五岁的大男孩,虽不懂情爱为何物,但从小和封锦岫玩在一处,是以实打实地喜欢这个小姑娘。爱见她笑,也爱做任何事来使她高兴,只要她高兴,他便高兴,就是如此简单的心思。
当下也不久坐了,又去茶垅上走了一圈,将采来的茶叶一捧捧往竹篓内堆。眼见日落西山,竹篓也渐渐塞满,封锦岫今日也算完工了。正准备回方奶奶处交牌子。
谁料她果然是个没有经验的,别家采茶姑娘将篓子系在腰上,都是打了特殊的金刚结。而她呢,仅仅是依葫芦画瓢绑了活结,这会儿茶满篓重,才走了两步,绳头松散,小篓连带茶叶便一并滚落往山坡下去了。
山上是多泥,种茶的泥土更是红泥。这茶叶都是娇生嫩茎的,哪里经得住这样糟蹋,不时便统统裹了层红色污泥,如何都抹不去的样子。
白忙活一晚是一回事,好生生的嫩叶被这番□□,对茶园的损失来说,便是东家最为忌讳的一个。
这么一篓子茶摔裹在泥地里,若是被方奶奶知道,别说工钱,就算反过来找封锦岫的赔偿,那也是顺着大道理的。
这下该怎么办?
却见方绶湳已经脉脉蹲腰下来捡那茶叶,很是宽慰封锦岫,“岫儿莫急,茶坊里都是有风车去尘的,你今日便回家,我偷偷拿去筛干净了,明日再让你拿去给姑婆婆交牌子。”
封锦岫这么一听,心才落定下来,当下谢过方绶湳,便先回家了。
~
也是经了这么一遭,封锦岫终于静下心来思考与方绶湳的事儿。
她如今是打算在铃兰扎根的,京都那些糟心事儿若无她去迎头莽撞,这之后,想必也一帆风顺。
若他日在铃兰嫁了人,相夫教子,便是父亲授官回来接她们母女,那她也有托词以安心留在家乡,再不去触霉头的。
思来想去,眼底下最好的人选却正是方绶湳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虽还不懂男情女爱,但方绶湳未必没有那个念想,只要女孩子家稍稍点醒两句,保不准第二日就会捎人上门来说亲。
十三岁的姑娘泰半已到了说亲的年纪,先说亲,后定礼,祖祖辈辈皆是这样流传下来的。
方绶湳人样好,品貌端,恰是百里挑一的好人。除了家中一脉单传,惯有妻妾成群之风癖……
每每想到这里,封锦岫的感性便又盛过理智。
她站在院子里,看萧宝珠忙进忙出,终于趁空问出了前几日一直想说的那番话,“阿娘,岫儿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萧宝珠将堂屋门收拾妥当,搂着姑娘进屋睡觉,笑问道:“岫儿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封锦岫犹疑了很久,终于一鼓作气将话问了出来:“阿娘,如今阿爹带姐姐上京都某官,其生活境况是远及不得有阿娘在身边照料的,如果……阿爹为生活所迫,在那边收了姨娘填房,阿娘会介意吗?”
这个问题,封锦岫从前是不介怀的。
她随封林海在京都吃苦的那阵子,幸有周姨娘在旁照应着,给生活不能自理的父女有过诸多帮衬。然而那之后周姨娘福大,还为封锦岫添了一房乖巧小弟。如此顺心顺意,她是断没有往坏处想过。
只不过到了眼下方绶湳的身上,她的心思竟又敏感起来。
换作别的女人,是不是都能接受那三妻四妾?
萧宝珠没成想女儿会有此一问。沉默了好久,一直到宽衣上塌躺着。
大抵是想稳妥了,才对女儿道:“岫儿,娘亲我是个没有福气的。生了你跟你姐二人,自此便伤了身子,想为封家续香火怕是不能了。你阿爹在外,我也是心疼的,有人照料自然是桩好事,能为封家开枝散叶,那就又是积福了。你阿爹我是信得过的,无论怎样,必不会抛弃我们母女,岫儿自也别多想这些个,读书乖乖的,为娘就高兴得不得了。”
封锦岫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无奈。
心中有了答案,却是不想再问下去了。
抱抱萧宝珠,口吻极认真道:“阿娘是有福气的,将来定会比过这县中所有夫人。”
萧宝珠又说小孩子胡言乱语,封锦岫也是与她不争。娘俩又说笑了会儿。
~
又是起得极早,只因夜晚睡得不安生,封锦岫这日竟破天荒学婶婶上山去秋禅观打坐去了。
路过那桥头铺子时,却见晨间时段的姑娘们又在开工,而方奶奶问她要昨日的牌子。她不明就里,顺手将牌子解下还给方奶奶,那管账目的竟递了一袋子铜板给她,说是工钱。
拿眼神问对方呢,管账目的竟是一副“做事拿钱,天经地义”的表情对她。
莫不是方绶湳已经将茶叶筛好交工了?
彼此看了一眼,没说个什么,她便上了山。
道观总是开门极早,想是寅时便有香客罢。旷山后院,露天凉席上,已经是十来号人在打坐了。
见有小姑娘来打坐,也有少数人睁眼打量她的。一身淡紫兰花刺绣外衫衬得其肤白如雪,清丽可人,十分惹眼。不时便有几个年轻的俗家弟子打坐出神,功亏一篑的。
封锦岫不知觉扫了一眼,视线落到靠近菖蒲水潭的位置,竟在那处发现了正入定的杨珏。
她暗自思忖,那杨珏既是火居道居士一流,又住山房这样的地方,想必是日日前来请香了。
倒也不怪。
一时捡了张就近的席子,静心坐下,默诵道德经。然而心志又无想象中那般坚定,少时便小睡了过去。
幸好杨珏在旁留意见她,将之唤醒,算是令她免挨荀夫子的一顿大骂。
因这个情,封锦岫便在路上谢过杨珏多次。可杨珏自那些闲言碎语后恰又有分默然寡语,二人一度极为难交流下去。
其实说到底,封锦岫原才是那真正受害人的,然而眼下,却又极同情杨珏的处境,唯想努力找话来聊。且又想到他这几日的怪异行径,因问:“你这几日,是何缘故要跟踪我?”
杨珏目光微愕,一时嗓音沉沉压了下去,道:“你误会了……并不是在跟踪你,只是保护你罢了。”
封锦岫心中更诧异,“你保护我?”
只要他不再动邪念,封锦岫也算福大命大了。哪里敢奢望他这种“保护”?
却听他艰难地开口解释:“我只是担心我父亲……”他只说一半,剩下的意思,封锦岫睁眼闭眼也能懂了。
封锦岫觉得讽刺也好,事后诸葛也罢,左右是被他这家子弄得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仍觉得自己的直觉不能错。那个肯在孔夫子面前道歉的杨珏,其心性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遂撇撇嘴道:“那先谢谢你了。”
这句话不知是触到了杨珏的哪根神经。
当下时,他却是认认真真抬起头,激愤昂扬地说道:“不是这个道理,是我应当向你、向先生道歉的。先生那时已将事情转诉了我,我已知道那坐大牢的事是你没有告发的,且才有先生托夫子收我入学堂,今天还能站在这里,这当应我向你道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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