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惠推门进去,见屈由在案前怔怔跽坐。屈由见了她轻声道:“娘还没睡?”
柏惠轻轻一笑,将那案食中的点馔一碟碟取出,温言道:“一定饿了,快吃些。”
屈由笑道:“好,还真是饿了。”却并不动手,只顿了一顿,对柏惠直直道,“娘,昭大人的话,我听到了。”
柏惠一惊,只得强掩色镇定道:“孩儿莫听他瞎说,你爹自有良策。”
屈由却一笑,摇头道:“娘,若有其他办法,爹何以烦恼至此?”说罢忽然正色道,“娘,人是孩儿杀的,万不可诬害原。我早说过,这事由我来承担,明日与爹面见大王,我自会请罪受刑,亦求大王放过原。”
柏惠突然泪如泉涌抱住他道:“不可,娘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屈由拍拍柏惠的背,幽幽道:“若不是爹娘当初收留我,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如今不过晚了十几年,已太值了。只是由这先去,报不得爹娘养育之恩……”屈由哽住,不能再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失去你们哪一个,对娘都太残忍……”柏惠哭道。
屈由闭上眼睛,静静一笑。
昭府的这一晚亦不安宁。
屈原触刑,昭和坐立不安,昭碧霞从旁人处打听到此事,心中微微一紧。
她已经有数日没和父亲说过话了。昭和见她径直过来,冷冷看他,心中五味杂陈。
“那屈原若受极刑,爹可会同意我与仓云的婚事?”昭碧霞在门边静静问道。只一句,却像与他隔着千重万重的距离。
昭和微微闭目,心中深深一叹:“你若见了今日之仓云,必会改了主意。”
“爹,你是朝堂重臣、郢都权贵,你有无数谋士仆人听你指挥,仓云对你,不过贱如蝼蚁,我尚要谢你留他性命。仓云那残腿,是为我的鲁莽付出的代价,亦是昭家为争永不满足的名望地位而不惜动用卑劣手段的证据,我愿用余生为他弥补,并且告诉爹,若爹日后伤他性命,我无力抗争,唯有以死相告。”
昭碧霞一字一句,冷得让昭和周身的空气凝滞,他捏紧双拳,怒不可遏,心如刀绞。
为人父母,常常这样陷自己于被动。昭和此时根本无力解释,只平定喘息缓缓道:“碧霞,你还太年轻。”
“对,我太年轻,还难得保持一身清正,宁死也不去参与你们那蝇营狗苟。若是人年长便要丑陋可憎,不惜拿最亲近的女儿的幸福去交换自己的前程,我宁可年幼而亡,保得洁净。”昭碧霞缓缓流下泪来。
“放肆!”昭和再也难忍,拍案对昭碧霞吼道,“若不是父亲耗尽心血积微成著为你置下这殷实家业,若是你生于庶民百姓之家、陋室草棚之家、奴隶贱役之家,我看你今日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你自幼便有锦衣美食,有家仆殷殷保护,有全楚国最好的琴师授你琴艺,你懂得什么世道浇漓、艰辛苦难?我养你到这年纪,难道要眼睁睁地看你与一个品性不堪、才情不济的男人私奔吗?仓云是我养虺成蛇之恶果,而你今日这所作所为,自以为至情至性,实则愚蠢至极!”
昭和劈头痛骂,昭碧霞怔在原地。这是爹第一次对她说重话,骂得她恍恍惚惚,一时难以回神。她几乎辨不清父亲的真意,只楚楚看向昭和道:“爹,待仓云考取功名,我再带他来见您,求您再看他是否不堪不济。”说罢再也不能停留,掩面而去。
昭和顿足道:“不撞南墙,不知回头!”
婵媛从内室出来,轻抚昭和的背道:“听你父女对话,我竟都不敢出来。”
昭和敛眉坐下,深深一叹。
天气渐凉,婵媛去温了一杯醴浆,递给他道:“喝些甜浆,女儿是你的,脾气秉性也自然像你。她大了,若为人父母,便自会明白我们今日之苦心。”
昭和轻轻颔首,又沉吟道:“明日上朝,屈伯庸会带屈原兄弟去,大王面前,我必要多言几句。”
婵媛亦颔首道:“近日略有交往,我也越来越喜爱屈原那孩子,希望良人无论如何都要保他。碧霞并非全无心智,她既寻到了仓云,我想不出几次,她亦能识得仓云真面。”说罢又叹道,“有些事非亲历不能回头,你我即使心痛,也替不了她。”
昭和饮了醴浆,舒一口气道:“夫人体贴。老夫在官场厮杀,后方全凭夫人照顾。”婵媛轻轻一笑:“已三更了,良人去歇息吧。”
漫长的一夜,楚王在那尊贵华美的软榻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惜屈原,甚至无法确定若明日失了他,这泱泱大楚此后会不会再有屈原。他倔强、明净,有诗情天赋,因为太过理想常常出言不逊,然而他就是这昏昏沉沉的楚宫内唯一一股清泉,虽然太过凛冽,却让人清醒爽净,更重要的是,他们初见就惺惺相惜,竟有倾盖如故之感。昔有伯牙视子期为知己,为其摔琴,而君王的知己是多么奢侈稀少的存在。
他暗暗后悔朝堂上景颇开口之时没有即时阻止他,让他现在想保一位自己心爱的臣子也左右为难,那陈轸亦是凛然正气的君子,然而因太正而不解人情,太后的话又在他耳边萦绕,楚王一时埋头在双臂间,只待天明。
章华台,正殿。
楚王着龙凤虎纹绣制曲裾,束发戴獬豸冠,端坐于朝堂之上。
文武朝臣跽坐于东西两侧,屈伯庸形容憔悴,昭和亦面有倦色,唯景颇志在必得,面有若隐若现的喜色。
屈伯庸起身踱步到堂中,深深一揖礼道:“大王,罪臣屈伯庸教子无方,惹下杀人大祸,现已将逆子屈由和屈原带来,请大王处治。”
屈伯庸的声音微微颤动,楚王略一动容,默然颔首。
“宣!”木易面无表情道。
御卫押着屈原、屈由兄弟走进朝堂。
两人落落站定,竟无下跪之意。屈伯庸低声斥道:“跪下!”屈原却坦然看向楚王,屈由见状,亦直身而立。
楚王缓缓站起,眉目轻敛。自章华台一别,他到今日才又见屈原,权县几月磨砺,他那天成玉质似乎更有光彩。楚服素有清丽之誉,而屈原着一身青色凤鸟鹿鹤纹直裾,长发以碧玉冠束起,更显逸群不凡。楚王踱步看向屈原道:“灵均,你可知罪?”
“臣无罪。”屈原掷地有声。
楚王一怔,不禁心中一叹,只缓缓道:“人证尚在,莫非有何人诬你?”
“不曾。”屈原不忧不惧,只落落而答。
景颇见屈原毫无认罪之意,恐节外生枝,不禁起身道:“屈原,你身为县尹,唆使兄长行凶为恶,草菅人命,竟不下跪认罪,公然无视我大楚刑律吗?”
“我跪君王,不跪楚律。但我王仁爱,待我以礼,我事君以忠,因此君王不令,我不必跪。而招远之死,并非我罪,我为何要跪?”屈原看向景颇,冷冷道。
景颇语噎道:“你!”
屈伯庸紧张得面色煞白,楚王神情莫测。这时,屈由扑通跪下,高声道:
“禀大王,屈原无罪,招远之死,罪责在屈由,请大王治罪。”说罢伏地不起。
朝堂俱静,屈伯庸大惊看向屈由,屈原亦惊道:“哥,何以至此?这与你无关!”
屈由垂首道:“大王,屈由盛怒杀人时,屈原毫不知情。此事皆因屈由一人而起,还请大王只治屈由一人之罪,屈由知罪认罪,心悦诚服。”
手足情深,楚王内心唏嘘,却不觉轻舒一口气,这大概是他所能预见的最好的结果。虽然屈由亦是难得将才,但尚未到不可取代之程度,这样的结果,楚王既可恩威并施,又与众臣有了交代,且可私心保下屈原,都甚合宜。
楚王缓缓抬手,正欲道“来人”,却见屈原敛袖轻施一礼道:
“大君,此事屈由有错,但究其罪责,不在家兄。”说罢环视朝臣,正色道,“众位大人可知,我们所杀那招远,一向恶贯满盈,权县百姓皆以为患。那日他强收供尝,渔民不从,他与家丁对渔民痛下毒手,有渔民之妻反抗,惨死于招远的棍棒之下。”
屈原默然片刻,缓缓道:“那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景颇见众人面有戚色,便挑衅道:“那妇人是招远家农奴而已。若杀个家奴就要偿命,那列位臣子不知还有谁能活命?”
众人一凛,窃窃私语。屈伯庸眉目紧锁,垂首不语。屈原凛然正色道:“此乃楚律之罪,楚国之殇!”
景颇一惊,阴沉道:“如此不敬,辱我楚律,你亦罪不可赦!”
昭和缓缓道:“景大人此言差矣,屈原有罪与否,还该由大王定夺。”说罢敛衣起身,向楚王深深一拜道,“大王,微臣刚刚听屈原所陈,亦为之动容。招远之死事出有因,一为性情所致,二是为民除害。臣亦闻得招远死后,权县百姓奔走相告,结彩以庆。微臣以为,杀招远不同于恶意行凶,应当另行论处。请大王三思而后行。”
屈伯庸缓缓抬头,看向昭和,心中戚然。
楚王面无异色,只看向屈原静色道:“屈原,何为楚律之罪?”
“微臣很久以来,就常为一事困扰,同是生而为人,为何有人生来为奴,有人生来为贵?”屈原看向楚王,静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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