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云!”昭碧霞惊叫道。她起初惊愤仓云沦为一介赌徒,心中只是愤懑叹他不争,这时忽见那残腿,才觉心痛万分。昭碧霞几步追过去拉住他,声泪俱下道:“云哥,你先别走,你的腿怎么了?”
仓云抬头直直看她,自嘲一笑:“多日不见,小姐别来无恙?”
“云哥……”昭碧霞泣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仓云轻哼一声,冷冷道:“不过为昭家小姐的任性付出一点代价,仓云无憾。”说罢转身要走。
采薇急道:“仓云公子,小姐当真不知情。”
仓云转身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若是这样,小姐你今日还愿和我走吗?”
昭碧霞一怔,泪眼望向他。面前这男子曾是她此生最想厮守的人,今日因她而落魄,她有何理由弃他不顾,况且,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
“云哥,你莫非忘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愿和你走,但你难道就此沉沦下去,忘了你那些壮志凌云的绮梦?”
昭碧霞的声音静如微风吹动琴弦,仓云的心底深深一震,嘴角抽动。他不想这名门千金竟如此重情,然而想到自己这落魄残身,只惨惨一笑道:“如今的仓云,已担不起小姐的深情。”
“云哥,过几日便是文学侍从擢选。你过去如此渴望考取功名,为何不能再做一搏?若是考中,我必去求爹答应我们的婚事。云哥曾口口声声说‘我心匪石’,可还作数?”昭碧霞泪眼婆娑,楚楚看向他。
仓云怔怔一时,忽然膝下一软,蹲地掩面而泣。
昭碧霞回到府中便想与父亲交涉种种,心中不免烦恼,从来名门府邸的爱情,都不是一句“我心匪石”便可被成全。然而昭碧霞今日之烦恼,比起其父昭和之烦恼,则不足为道。
今日上朝,起始便氛围诡异。钦天监宋昆奏道:“大王,臣观天象,今年恐有大雨将至,臣奏请加固堤坝,以防洪水。”
这本是寻常奏本。历朝皆有负责天象之人,自上古起有重、黎、羲、和,夏有昆吾,商有巫咸,至战国后期,太史令管辖天文台,其下四十余人分别负责星象、太阳、风雨。
不想景颇突然奇腔怪调道:“宋大人之意,是说景某修的堤坝不足以应防水患?”
宋昆一愣,只得立即解释:“景大人,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周易》有云:‘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我大楚七百多年,亦是立于防患于未然。”
“杞人忧天!我大楚城池固若金汤,堤坝亦安如磐石!”景颇斥道。
宋昆见景颇邪火上身,却也只敢腹诽,施礼退去一边跽坐。楚王冷冷看向景颇,只见他缓步上前,深深一拜道:“大王,臣今日有本要奏。”
“何事?”楚王肃颜道。
“命案。”景颇垂首道。
“何人命案?”楚王一怔。
景颇却又一拜道:“微臣愚钝,尚有些法理不明,请大王恩准微臣先请教于陈大人。”
楚王颔首,景颇便向陈轸拜道:“陈大人,您是楚国廷理,敢问当朝刑法如何依定?”
“依周礼定。周礼以五刑纠万民:一曰野刑,上功纠力;二曰军刑,上命纠守;三曰乡刑,上德纠孝;四曰官刑,上能纠职;五曰国刑,上愿纠暴。”
陈轸微微一顿,继续肃颜道:“刑有五法,由五行相克而生。火能变金色,故墨以变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节;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宫以断其淫;水能灭火,故大辟以绝其生命。”
“善!若有人滥杀百姓,该当何罪?”
陈轸正色道:“这要看杀的是谁。依楚律,杀农奴,无罪;杀平民,大辟;杀贵族,诛三世;杀王室,诛九族。”
“善!景某受教。若杀人者为我楚国朝臣呢?”景颇一言既出,朝堂众臣皆惊异,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若是朝臣所为,罪责追加一等!”陈轸朗声道。
景颇嘴角轻扬,转身对楚王一揖道:“大王,微臣已明白楚律之肃严,竟不敢再禀报今日之事。”
楚王眉目轻敛,肃颜道:“尽管奏来。楚律之下,我看何人敢违抗王法?”
景颇心中冷笑,仍唯唯道:“大王素知楚有三户。景某虽为莫敖,但真不敢贸然得罪另外两家。”
楚王想起太后前日嘱咐,心中一震。而此时屈伯庸早已不耐,愠怒道:“景大人此话何意?我屈家自立国以来,为楚效忠,肝脑涂地。昭家更是忠心耿耿,立下不世之功……”
“屈大人,景某何时说到昭家?”景颇打断他,看向他阴沉一笑。
屈伯庸心中一紧,道:“景大人之意,此事为我屈家人所为?是何人?屈府家奴?”
“屈大人是紧张还是糊涂?不记得景某说是我楚国朝臣?”景颇似笑非笑,冷冷道。
屈伯庸悚然一惊,一字一句颤道:“屈府朝臣不过两个竖子,大人说他们触刑,可有凭证?”
“大王,微臣可否宣证人上朝?”
楚王心中深深一叹,事已至此,只沉声道:“宣。”
屈伯庸不知,那招远的弟弟已备好一套说辞,正一步步走进朝堂。
此时朝堂不宁,屈府家中亦是。听屈由说完屈原所请之事,柏惠愤然起身。
“由,和娘说实话,原儿他是不是已有意中人?”柏惠直直问道。
屈由一时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
“是叫莫愁?”柏惠想起屈原有次醉酒回家,梦中喃喃念到这名字,此后他便决意去权县,想来亦因是这女子。
“母亲,您竟知道?我看原心意已定,与那莫愁亦情投意合,与昭家的婚事怕是不成的。”屈由笃笃道。
“这回真由不得他。两家亲事早已说定,郢都亲朋亦都知晓,只待择日娶亲了。”柏惠摇头道。
正说着,门被猛地推开,屈伯庸沉脸进来,见屈由劈头斥道:
“你们在权县做了何事?”
屈由一愣:“爹,怎么了?”招远之死,屈由根本无挂于心。
“景颇参奏你兄弟二人在权县杀了人,此事可属实?”屈伯庸切齿问道。
柏惠大惊失色,看向屈由:“由儿,他们可认错了?”
“确实属实。”屈由万没想到这事会闹上朝堂,心中大惊,但亦愤愤而不平,“爹,那人臭名昭著,恶贯满盈,孩儿不过为权县除害而已。”
“混账!只知悍勇,却不知这事上了朝堂,即是死罪!”屈伯庸怒斥道。
屈由一惊。屈伯庸来回踱步,突然一顿足道:“我即刻去权县,把那竖子捆来!”
“爹,人是我杀的,与原没关系!”屈由疾步去追。
“愚蠢!你一个人担得起吗?”屈伯庸指着他斥道,“跪下!直到我回来!”
兰台宫。楚王寝宫。
楚王神色凝重而坐,一片寂静,唯有铜壶滴漏之声。
木易垂首而立,他心中明白,楚王这般情景,不是暴怒,便是犹疑。
“太后到!”宫人话音刚落,太后与侍女兰馨便踱步进来,楚王起身行礼。
太后摆摆手反问道:“大王何事忧虑至此?”
楚王轻轻一笑道:“母后又为何事而来?”
太后佯装愠怒道:“来看我儿竟需要理由?”说罢与他一起跽坐于案边。兰馨从一只玄色描花漆盒中拿出一只铜簋。
“这是大王上次所说的薜荔冰粉,我令厨人制了,看是否合大王口味。”
“母后最疼槐儿。”楚王温言笑道。侍者已端来铜匙与铜豆,楚王尝一口道:“甚甜美爽利。”
太后笑道:“薜荔成熟,自然好味。”说罢一顿,又道,“我听说今日朝堂又起纷争?”
楚王一叹,放下铜匙黯然道:“是,屈原是不谷的爱臣,不想竟生出事端,景颇借此当朝与其父对峙,令不谷十分难堪。”
“为何难堪?”
“论罪当诛,但……”
“但大王不忍?”
楚王一叹,颔首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灵秀之诗才,且与我素有灵犀,当真是相视一笑,了悟于心。才臣易得,知己难求,我如何忍心对他动刑?”
太后亦轻叹,又缓缓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大王向来宅心仁厚,然而身为君王,既要让人怀德,又要让人畏威,更要做这朝堂的衡器。君王自称为孤,亦是此理。这屈原是诛是留,只在大王一念间,然而律法人情,孰轻孰重,大王亦当三思。”
楚王心中寒意陡生,不禁微微一凛。
权县,集市日。如《周易》记,日中作市,召集天下人民,聚天下的货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渔夫菜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莫愁带着卢乙,与屈原同行。一路上百姓看到屈原,皆纷纷致好。有摊贩将瓜果不由分说塞进屈原与乙儿手中,屈原连连躲闪道:“这是辛苦所得,屈原不能受。”
莫愁心中一笑。
权县日异,欣然可见。
“欸,这个甚有趣。”莫愁远远见一案形色各异的漆盒,便拉着屈原走近细看。只见那人正以恬笔在木匣上描漆,朱画其内,墨染其外,又用玄色毛笔勾勒,凤鸟鹿鹤,一时毕现,花纹精细,真绮丽无比。不时有百姓带自家奁盒匣匜,描述所要纹饰,其人亦能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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