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屈原想,奴隶贵族,都为大王的子民,最理想不过各司其职,各从其类。而如今贵族一味养尊处优,要农奴供以吃穿用度,随意虐待残杀,都不为罪。长此以往,世袭贵族慵懒浪荡,奴隶贱役必戾气暗生。”
屈原一拱手道:“敢问大王,当今七雄之中,齐楚国力最强,疆域最广,但都惧那秦人三分,却是为何?”
楚王肃颜道:“灵均直言。”
“秦孝公行商君之法,下《垦草令》,解奴隶约,虽一时重伤贵族利益,然实行数年,秦国国势日隆。我大楚虽不必直接效仿,然随意虐杀农奴一律,实在应慎而改过。”
众人面面相觑,楚王默然。屈原继续正色道:
“不说国之大事,君子亦当存恻隐之心。农奴与我们,俱为其母十月怀胎,血肉落地,他们亦有兄弟姐妹、喜怒哀思,对父母家人都有拳拳之爱,对心爱人有炽热之情。”
屈原稍稍一顿道:“君子远庖厨,是为牛羊恻隐。农奴与我们一样有血肉之躯,竟可如蝼蚁草芥吗?”
朝堂俱静,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这里想过另一群人的命运。
景颇颤声道:“屈原,你这是质疑楚律吗?”
“楚律当补:杀农奴主与杀农奴,同罪。”
屈原一字一句,如同掌掴。景颇失声叫道:“大王,屈原这妄语狂言,是质疑楚国先祖先宗啊!”
屈伯庸惊出一身冷汗,昭和亦失语。屈原看向楚王道:
“若楚律仅是贵族欺压百姓之律,它是否有罪?若楚律让百姓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它是否有罪?贵族农奴都是王的子民,楚律却保贵族弃农奴,是不是楚律之罪?”
楚王怔住,他没想到屈原竟在朝堂公然质疑律法,更没想到他现在直接逼问自己。楚王暗暗捏紧双拳,看向屈原道:“你就不怕不谷治你不敬之罪?”
屈原轻轻笑道:“您若是这样的大王,灵均大概已死过九回了。”
众臣齐齐低下头去,楚王眉心轻敛,心中疾风暴雨,却静默不发一言。
忽然,楚王轻轻一笑。众人一惊,只听那笑声越来越朗。
楚王忽然看向子尚,停住笑声问道:“上官大夫,意下如何?”
子尚心中一紧,细细揣摩楚王脸色,又仔细回忆楚王素日待屈原的态度,硬着头皮试探道:“臣以为屈原所言,当真忤逆,但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
楚王不置可否,又看向陈轸道:“廷理,依你之见?”
陈轸默然片刻,稍稍一顿道:“若遵旧楚律,屈原与屈由俱当处极刑。”
楚王微微一怔,笑道:“廷理掌刑律,果然处处以楚律为基。不谷且问你,你处刑无数,刚刚屈原所言,可有丝毫道理?”
陈轸沉思片刻,静色道:“不合律法,但,句句诛心。”
楚王抚掌道:“大善!”
即刻回身坐定,对陈轸道:“廷理,从今日起,杀农奴者,与杀平民同罪。”
“大王圣明!”陈轸深深一揖。
屈原微微一笑,亦向楚王一揖到地:“大王圣明!我大楚必将日日昌隆!”
“起来吧,你又少一条命。”楚王一叹,摇首自嘲一笑。他笑自己再次折服于屈原,他当真有种让人不能拒绝的力量,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君威,忘记了朝堂暗涌的纷扰恩怨,只想与他策马同行,共展万里江山宏图。
屈伯庸深深舒一口气,远远看向昭和,恳恳一笑。
退朝之后,朝员三三两两结伴而出,神色各异。
待走出朝门,屈伯庸对昭和敛袖一礼道:“多谢昭大人。今日若非大人及时进言,扭转局面,真不知后事如何。”
“屈大人过誉,”昭和伸手扶屈伯庸道,“局面真正是由令郎扭转的。”说罢笑道,“再说你我已是儿女亲家,我既是帮令郎,亦是帮碧霞。”
屈伯庸微微颔首,刚从极紧张的心情中缓解,一时竟有些颤抖。
昭和抚住屈伯庸的手道:“甚好,都平安了。”但略一思忖,又轻轻道,“不过,令郎的性情似有些执拗,只怕以后为官要吃不少苦头,屈大人要多劝他一劝。”
“昭大人所言极是,屈某也甚为此事忧心。”屈伯庸叹道。
“也不必太愁,你我年少时亦是如此。我想,待令郎与碧霞成婚之后,性情便会柔和。”
正说着,景颇亦从朝门中走出,一脸阴云。昭和轻轻俯到屈伯庸耳边道:“景颇知你我二家结亲,心中愤恨,此次亦是想趁机除掉令郎,好在有惊无险。此人心地歹毒,屈大人日后要多留心。”
自从那日屈原被屈伯庸劫走,莫愁就心中不安。但她自然想不到事情何其凶险,亦不知章华台上的屈原兄弟刚刚命悬一线。
她只是彻夜难眠,寝食难安。今晨起来,她看到墙角那盆兰草,因为疏于照顾,已不如初来时郁郁。那是屈原为给蒙远治病而送来的连续开花三年的君子兰。她那时虽知其极为稀有,但因蒙远之死,对屈原恨之入骨,那兰草亦被置于院中自生自灭,好在常有雨水,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莫愁怔怔地看向那兰草,心中一叹,便过去取了龙刀,将枯枝败叶剪去,再淋水冲洗叶片。
“君子兰比不得寻常花草,不是我渔家该养的。”卢茂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缓缓道。
莫愁不假思索道:“只是稍作修剪,长不得王公贵族家那么葱郁,也过得去才好。”
卢茂轻叹一声:“那何必将它留在庶民家中,委屈了它,亦牵累了人。”
莫愁一怔,回身看父亲,见他苍老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忧思,不禁问道:“爹?”
“有几日未见屈大人了?”卢茂随意问道。
“嗯,那日他在权县市集被他爹劫上马便走了。”莫愁顿一顿道,“我从未见过那么凶的爹,还以为他是遇上了什么恶人。”
卢茂一怔,缓缓道:“莫愁,权贵家中一向事多复杂,想必是那边起了什么纷争。”
莫愁沉吟道:“不知为何,他父亲不许他习武,亦不许他为官。他这次来权县做县尹,亦曾与家里大动干戈。”
五月到官,至免不迁。
卢茂一惊,想起他那生辰,心中明白大半。
卢茂眉目轻敛,看向莫愁缓缓道:“莫愁,屈公子是好人,但我们门户之间有天壤之别,你万不可与他结合。”
莫愁一怔,羞且窘道:“爹……”
卢茂皱眉道:“爹从不对你有要求,但爹这话,你必得听进去。”
说罢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夜深。江畔的晚风温柔吹过,莫愁怔在窗边。
“这位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呵,公子看似儒雅,怎地说话如此轻薄?莫不是觉得我们乡野戏班的戏子人微品贱,好欺负不成?”
“姑娘,在下所言非虚,姑娘确与我一故人形神俱似,只是这位故人只在我梦中出现,所以并未得知名讳。今得见姑娘姿容清丽,并身带异香,正恰如梦中情状,灵均真三生有幸!”
想起旧事种种,莫愁浅浅一笑。月光如水,她喃喃道:“屈公子,这世界纵有万般不好,亦有你温柔以待。”
第24章 对试
受命诏以昭时。
——《九章·惜往日》
章华台上,繁花遍地,百鸟飞舞。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走在复道回廊之间。
多日未见,两人都有些许欣喜,加上经历朝堂那一场生死之辩,此时身边鸟鸣花香,更觉惬意舒畅。
“灵均,你去权县也有些时日了,为官比起作诗,孰难孰易?”楚王笑道。
“灵均以为,为官确实不易,作诗之难却更甚。”屈原笑答。
楚王停步道:“嗯?屈子这天赋诗才,竟以作诗为难事?”
屈原轻轻一笑道:“大王,处理人事,经历略多,便能不出所算。而作诗……灵均不才,将诗分为三境。”
“不谷愿闻其详。”
“第一境,写世间事。当世诗人,十有五六为此类。第二境,写心间事。世间能完全表意者,十之二三。”
楚王默然颔首,屈原的声音温和平缓,如微风拂面。
“第三境,亦是灵均毕生所求,写天地之事、浩宇之事。当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灵均若有一天能超逸形骸,方得这大境。”
楚王大喜,抚掌道:“善!灵均惊才风逸,必能达此之境。”
屈原笑而摇首。楚王握起他的手道:“美诗美政皆我所求。灵均,不谷等着你的美诗。”
“灵均也等着看大君的美政。”
相视一笑,了悟于心。
午后斜阳照耀宫阙,暖意柔情。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而行至廊桥。
“灵均,此后在权县,必要少生事端。”楚王微微怨道。
“大王,灵均记得。那招远虽为恶霸,但灵均此次未经审理,当街杀人,确是处置不妥。幸得大王厚爱,保得灵均与兄长一命。”屈原深深一揖道。
“罢了。”楚王心中一叹,暗想,我如何舍得杀你,却未出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过几日文学侍从擢考,还是由你审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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