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楚楚而立。
“莫愁?”屈原惊喜道。她只穿一身净白素袍,系浅绿织绣腰带,头发松松地挽起,在他眼中美如天人。
“原,我且先走了,省得一会儿有人赶我。”屈由笑道。
“别走,”莫愁伸手一拦,脸上并无笑意,上上下下看过屈原后,对屈由冷冷道,“我正是来找你!”
“我?”屈由看莫愁一脸怒色,不解道,“我又如何惹了你?”
“是你杀了招远?”
“是啊。”屈由纳闷不已。
“杀这恶棍可痛快?”莫愁咄咄道。
屈由有些不耐,反诘道:“姑娘,你是糊涂了?忘了刘歪嘴和招远往日怎么欺负你的?我今日杀了招远,你不谢我也罢,为何还怒言相对?”
屈原愣在一边,却听莫愁突然高声怨道:“你就知逞一时之快,可知他会怎样?”
“他?”屈由忽然明白过来,看向屈原失笑道,“原,我又为你挨骂了。”
屈原正要辩驳,莫愁却对屈由不依不饶道:“你把刘歪嘴一众齐齐得罪,一走了之,你让他这县尹如何收场?”
屈由自觉理亏,但面对这小女子的斥责,又觉哭笑不得,只得避开话锋揶揄道:“姑娘对我兄弟关爱备至,当真令人感动。有姑娘在权县,我竟放心许多。明日我即回郢都,便将兄弟完全交给你了。”
莫愁又气又窘,红着脸愠怒道:“谁要你说这些!你又放什么心,你不给他添乱便好。”
看莫愁那娇羞赤红的脸,屈原心中一甜,拉过她对屈由笑道:“哥不准和她吵。”
莫愁杏眼怒睁,一瞪屈原道:“这大难临头,你竟笑得出来?”
“兄长解我恩仇,美人忧我安危,有你们在,我如何不笑?”屈原涎脸道。
“你当真不知死活,事到临头,还不忘轻薄习气!”莫愁顿足,深叹一声道,“虽知你无可救药,但为道义亦劝你几句。怒杀招远令权县人心大快,但你们必会引火上身,刘歪嘴和那一众恶人绝不会就此作罢,你们当早做打算,免得后患。”说罢狠狠地瞪屈由一眼,转身便走。
“唉,等等,我去送你。”屈原箭步追了出去,将屈由一人落在院内。屈由摇摇头道:“当真见色忘义。”
第22章 缚归
阽余身而危死兮,
览余初其犹未悔。
——《离骚》
昭府。琴声如泣。
昭碧霞每一指拨在弦上,都觉如万箭诛心。
她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她按捺住欢喜又忐忑的心,留下一封书信,拎一只篾箱蹑手蹑脚逃出家门。月光如水,她还未走到两人约好的林中,便听见身后昭府人声凌乱,远远看去火把攒动。她紧张地抚住胸口,几乎惊叫出来,果然随即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竟叫得林中宿鸟惊飞。
她怔怔地站在寒白的月光之下。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一丝也不敢想象仓云此时的模样,只觉痛彻心扉。
她将那篾箱狠狠地扔在地上,内中所装心爱之物散落一地。她此时真恨自己是女儿身,无法负气一走了之,之后自谋生路。她只能待在原地不动。果然不多时,那些火把越来越近,母亲和一众家仆将她劝回。
她回来看到侍女采薇神色遮掩,心中便知一二。采薇与她素来亲密,她对采薇知无不言,此事必是采薇通风报信。昭碧霞心中深深一叹,心想仓云之后,不知还有谁可付心。
仓云不知去向,她早已问遍昭府每一个人,皆无人敢答。采薇自知心中有愧,更是唯唯诺诺。昭碧霞只觉孤独至极,合琴音于心中默默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琴声如泣如诉,昭碧霞不觉泪流满面。痛失所爱,要这低吟浅唱的离愁别绪何用!顿时心中升起千愁万恨,手下狠狠一拨琴弦。
“啪!”两支残弦竖起,昭碧霞敛眉深深一叹,方觉指腹被划伤,瞬间殷红一片。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采薇端着案食进来,怯声道:“小姐,该用膳了……”
见昭碧霞不答,采薇将那鱼脍、苋菜、炙肉一一放在案上,端起一碟蜜饵低声道:“夫人又令家庖做了小姐爱吃的蜜饵。夫人说小姐幼时,凡有脾气便饲以蜜饵,小姐总能好七八分。如今小姐多日不思饮食,夫人心焦难安,采薇几次看到夫人偷偷抹泪,心下不忍,小姐不原谅采薇,采薇也认,只是请也体恤夫人……”
采薇不觉泪下,她当日并非有意背叛,实是放心不下她如此私奔而去。她幼时便来昭府,与昭碧霞名为主仆,私下则以姐妹相待,如今昭碧霞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她心中亦痛,却无计可施。
昭碧霞听到母亲不安,心中恻隐,但仍冷冷道:“竟当我是垂髫孩童?”说罢直视采薇道,“我只有一味药,便是告诉我,仓云在哪儿?”
“小姐……”采薇垂首而立,欲言又止。
“采薇,你若不说,你我素日情意,也必像这琴弦,一崩两段。”昭碧霞劈手一掌,将古琴掷下案去。
这古琴她素日最为爱惜,如今竟弃之如敝屣,采薇心中一惊,又见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再看她几无血色的脸颊,采薇心下一横,看向她肃容道:“小姐当真要见仓云公子?”
昭碧霞霍地起身,抓住她泣道:“你竟知道!求你快带我去,他还活着吗?他一定因我受尽凌辱……”
“小姐……我带你去,”采薇略略一顿,黯然道,“但只恐今日之仓云,已不是小姐心中那谦谦君子了。”
车辇一路出城,终于到了。这里是权县,亦是仓云的故乡。
走进一片草棚区,采薇轻轻道:“小姐,这是下层人居住的地方,多的是流氓无赖、行乞小儿,您要当心。”
昭碧霞点头,提起那纹饰繁丽的罗裙,小心地避开脚下污秽。一路见两边竟是破烂肮脏的草棚,屋顶稻草寥寥,四壁只用三两块薄板与几根木头搭起,空隙之大,几乎无须用门,随便哪里皆能穿墙而过。
她想起仓云曾说自己生于这片草棚,每年寒风一起,总有人活活冻死。她今日见得真相,心中更生恻隐。
这街市上,男人凶煞,妇人粗俗,孩童老人皆面有饥色。偶见路边有人与狗争食,昭碧霞大骇,只得与采薇紧紧握手,不顾行人异色,疾步往小巷深处走去。
“小姐,到了。”采薇轻声道,“老爷几次派人来过,公子皆在这里。”
昭碧霞一怔,还未进去,污秽浓重的酒气已扑面而来,只见一群赌客正把赌桌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光裸的后背上挂满了汗水与泥垢,十几只手疯狂地拍打着桌子,口中吆喝着“大”“大”“小”“小”,赌徒们似癫似狂,两眼通红,目光紧跟着那枚小小的骰子滚来滚去。
先秦时期的赌博,主要有陆博、奕棋、斗戏及蹴鞠,赌风自宫廷到民间皆盛行,一时还有以赌业为生的博徒。而赌害皆知,至战国时,便有《法经》规定,士民赌博者罚金三币;太子赌博,处笞刑三十。然而民间依然难禁,这种阴暗粗陋的酒肆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已急红眼的赌徒。
昭碧霞一眼便看到他。在一群浊气逼人的赌徒里,仓云一手高举着酒壶,另一手攥着两串鬼脸钱,两眼通红地看着赌头。
那赌头将三枚木骰扔进竹筒,摇得哗哗乱响。众赌徒在一片酒气中疯狂叫喊:“快开!快开!”
她自出生即平顺,这已是她目睹过的最肮脏的场面。她怔怔地看着,那些赌徒的赤膊热气与酒气、仓云此时苍白的脸与血红的眼,恍惚成一片。她无法相信这是她曾经深爱过、拥抱过的情人,一时心如坠冰窖,不觉潸然泪下。
“大,大,大!”
仓云将两串鬼脸钱拍在其中一格,嘶声大喊。
赌头将手中竹筒飞速摇晃,抬手高高一扬,随即猛然砸下。整个赌场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到令人窒息。
静止片刻,赌头迅猛抬手——
“一、二、二,五点小。”赌室内吼声轰然炸开,有人欢呼,有人叫骂,仓云脸扭曲成一团,趁乱悄悄伸手,将自己押注那钱往另一边移去。
“仓公子,这多不体面!”一只粗蛮大手压下来,阴沉的声音响起。
“我……我押的本就是小。”仓云涎脸谄笑道。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仓公子初来也是要脸面之人,如今才几日,已变得这副德行。”赌头话音未落,已有两名壮汉走来。仓云见状不妙,抓起钱扭头便跑。然而不出两步,便被那两人一把拎了回来。
“放下钱!然后滚!日后不许再来。”赌头冷冷道。一众赌客交头接耳,仓云紧紧攥着钱,不知所措。
“仓云——”
昭碧霞凄厉一声,叫得声干气咽,众人皆心中一悚,连那壮汉也不觉松手。仓云回头一看,瞬时脸色赤红,低头便往外走。昭碧霞先一把夺过他那钱串扔向赌台,转身见仓云已闪身,从她身边掠过,一步一跛地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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