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听得话有深意,便直言道:“先生何意?”
“瘟疫肆虐权县,百姓大闹县署,大人以为这真是天灾?”
屈原一怔,皱眉道:“依先生之见呢?”
“这次瘟疫来得蹊跷,恐怕不只是天灾。大人自来权县以后,已触犯不少权贵的利益,他们一向睚眦必报,且手段毒辣。”
“先生说的是刘歪嘴?”
师甲摇头叹道:“大人看到一直滋事的刘歪嘴、程虎,其实他们不过是台上的提线木偶,真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应该是景连。”
“景连?”屈原隐隐想起这个人。
“对,景连。他朝中有人,后台极大,权县历任县尹,皆被他控于股掌,或蛇鼠一窝,或有不愿同流合污的,不出多久,要么辞官隐退,要么家破人亡。大人,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全是亲眼所见!”
屈原手指轻叩案几,良久摇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师甲急道:“大人啊,老夫是真心不想看到大人也有这天,不值当啊!刘歪嘴他们现在不过逼迫你离开权县,再这么僵持下去,就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什么更歹毒的事情!大人何必置自己于险境呢!”
“师甲,权县瘟疫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此时百姓受病痛折磨是真的,我怎么可能置他们于不顾!如此说来,权县瘟疫很可能因我而起,我走容易,去宫里找最好的医者治愈自己也容易,但把一个瘟病肆虐的权县留在身后,此生我心何安……”
“大人——”师甲几乎含泪,“您是我见过的唯一心系百姓的官,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忍看到大人为奸人所害。”
屈原轻笑一笑道:“屈家从未有过临阵脱逃之辈。”
师甲看着屈原,也看到自己年轻时的一点影子,只是不用太久,他就变成现在这样,凡事因循苟且,聊以塞责。他无力再劝,便对屈原说:“大人,老夫多言了,您早些歇息,保重身体为要。”当下施礼告退。
“请等一下。”屈原突然道,说罢拿起一卷竹简,“请先生替我交给莫愁姑娘。”
“大人?”师甲不解,并且有种奇怪的预感。屈原此时的冷静令他不安,这是一种奇怪的静,是要把自己从这世界抽离出来。师甲犹豫一下,接过竹简道:“好的,有什么事大人再吩咐便好。”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屈原回到案边坐下。身上的疱疹痛痒难忍,他知自己尚是轻症,再想今日在县署所见被重症折磨的百姓,遍体生疮,目不忍睹,若再不确定药方,只怕有更多人性命堪忧。
药之烈,屈原自然明白。草药之源在上古,传说炎帝遍尝百草,创中医中药,后因体内聚毒太多,不治身亡。药材剂量需准,名医皆以身试药,后世《本草纲目》记“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即是说李时珍试曼陀罗的麻醉作用,分次服药后令徒弟刺其手,不断加量,至自己昏厥过去,徒弟可用小刀割开手臂而无痛觉。
屈原看着眼前这盏乌黑药汁,心中默念了父母兄弟,转头看到那幅《山鬼》图,一时心下复杂。来权县数月,经历了他认识之外的世界。这里有善良愚钝的庶民百姓,有泼皮无赖,亦有穷凶极恶想置他于死地之人,但是每当他想到山鬼,心中便一片温柔,她是这不甚美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慰藉。但他不确定自己带给她的,究竟是伤害更多,还是甜蜜更多。如果,如果上天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必好好偿还;如果不能,那权当为她做了一点儿徒劳的尝试吧。
屈原眼眶一湿,端起药,一饮而尽。
师甲从屈原这里出来,便径直去了卢家。此时卢乙仅一息尚存,只靠莫愁每天灌些粟汤度日。莫愁接了竹简,见师甲并不走,当下有几分明白,她铺开竹简,看到上面一排清逸的鸟篆,顿时失声。
“仰天长叹兮,苦楚自埋;但求来生兮,连理同在。”
莫愁抓过师甲急道:“快带我过去!”两人一同冲上马车疾驰而去。
他们见到屈原的时候,他已脸色煞白地靠在榻边,额上一层细汗。莫愁一眼看到案上那仅有残药的陶盏,冲到屈原面前摇着他失声道:“痴儿!痴儿!快醒来!如何这样傻!”
屈原看着莫愁,只嘴角轻轻一扬,却是说不出任何话了。师甲亦在旁边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莫愁抓过屈原的手腕,刚试了一下脉息,以她浅薄的经验便知何其凶险,于是向师甲泣道:“先生快去请郎中!”
师甲疾步出去,莫愁费尽力气将屈原扶至榻上,握住他的手垂泪道:“你不许有事!如何痴愚至此!”屈原的双目已似睁非睁,只用手轻轻回握她一下,便阖上眼睛,不再动了。
莫愁一时心如刀绞,握住屈原的手大哭道:“你醒醒啊!再坚持一下,郎中马上就到!”
她无法相信屈原会这样离她而去,他曾是她最倾慕的才华盖世的诗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原谅了他的轻薄,如今看他全是风光霁月;她习惯了他打不走,也骂不走,可以任她嗔怒。他们几天前还遇到杀手死里逃生,就在一天以前,他还那么清朗、明净,说起话来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然而现在,他躺在这里,双目闭合,气息似有若无。
“快!快!”师甲带着郎中冲进来,莫愁急忙让到一边。郎中抬起屈原的手腕诊脉,又看他面色,皱眉问道:“屈大人这是吃了何物?”
“是青蒿,满满一握的青蒿。”莫愁泣道。
郎中沉面把脉。这脉急促而凌乱,是麻促脉,多见于中毒者或濒死病人。郎中摇摇头道:“不大好。”
“如何不好?先生请帮我们配药救大人啊。”师甲恳切道。
莫愁泪眼婆娑,直直地跪倒道:“求先生救救屈大人……”
那郎中亦是动容道:“我敬屈大人,若我有办法,怎会不尽全力?只是这青蒿亦药亦毒,就看分量。医书有记载,却没人敢搭上性命去试。如今,屈大人能不能醒过来,真要看造化了。”说罢,看向屈原又深叹道,“如今这乱世,恶贯满盈的人还在欺行霸市,清正严明的人却生死未卜,命运不公啊。”
“我不相信……”莫愁泣道。
那郎中刚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叹道:“再等三日,若三日后还未醒来,便是再不会醒了。”说罢一顿首,转身离去。
不觉已半夜,师甲先回去睡了,莫愁默默地守在屈原榻边,怔怔地看他。
是病容,但依然好看,她似乎从未这么仔细地端详过他,看他苍白的脸、疏朗的眉、鼻若悬胆,唇色因毒性发作,比平日更赤。他穿的是素缟色的长袍,莫愁想起他穿的常是艾绿或松柏色,是那种多一分轻佻少一分寡淡的颜色,他穿着,却正正好。
今天之前,她怎么没有这么细细看他?莫愁不知道自己要守到什么时候,每一刻都过得煎熬。
曙色未明,师甲过来,递给莫愁一卷竹简,沉声道:“姑娘,这亦是屈大人以前写给你的。”
莫愁起身接过,缓缓展开,一字一句吟道:
“菖蒲茫茫兮,郢水之滨。美人之降临兮,芳馨自弥。我寄情兮问艰,托明心兮梦回。莫怜兮绝尘相逢,愿兰心兮常青。”
绝尘相逢,兰心常青。莫愁只觉得万箭诛心,悲伤饮泣。
屈公子,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不要什么来世连理,我要你醒过来,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亦愿意。
莫愁坐在榻边,握住屈原的手,喃喃为他祝祷。
昭和府上,昭碧霞跽坐案前习琴,且抚且吟: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琴音几度凌乱,昭碧霞暗自恼怒。
“琴为心声,碧霞今日似是心神不宁。”仓云缓缓道。
昭碧霞抬头望去,仓云倚在门口,静静看她。
“《雉朝飞》本是齐宣王时处士泯宣,行年五十而无妻,因出薪于郊,见雄雉挟雌而飞,不觉意动心悲,仰天而叹曰:‘大圣在天,恩及草木禽兽,而我独不获。’碧霞此时,怕是体会不了这心境,自然心气浮躁,游离弦外。”仓云似笑非笑,眉目间淡淡阴云。
“不,这是我熟悉的曲目,只是近来常常不安,神色能掩,琴音却泄尽心事。”昭碧霞无奈一笑,起身柔声道,“不过看到云哥,便好了七分。”
仓云轻轻一笑,想上前揽过昭碧霞,不想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便赶紧退了一退。
“仓云公子,大人有请!”昭府家丁进来,冷冷道。
昭碧霞一怔,对家丁正色道:“我同去。”而那家丁一拱手道:“小姐,大人特意嘱咐,只请仓云公子一人过去。”
仓云静色看着昭碧霞,嘴角一扬,便转身阔步出去。
昭府后园,花苑流水,草木葳蕤,一只只竹篾鸟笼挂在树上,昭和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只稚黄莺鸟。
“大人!”仓云叫道,见昭和明知他在身后而不动,只好暗叹一声,上前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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