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怔住了,他不可思议地凝着那双异色的眼睛,没有答话。即恒知道自己猜对了,什么河鹿一族的末裔,什么纯血种的传奇,都不过是他茶余饭后的一时兴起罢了。陛下在乎的事,在乎的人,从头至尾只有和瑾而已。他不放过他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和瑾罢了。
“莫非你真有读心之术?”陛下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陛下不是说,如果不是这样的因缘际会,你我当是知己好友。既是知己如知彼,陛下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看来朕不杀你都不行了。”陛下爽朗地笑起来。
即恒没有接话,他知道一切都近了,在陛下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他的死期也近了。手臂上的痛苦摩擦着刀刃,若轻易动之极有可能伤到经脉。肉体之伤容易愈合,而经脉之伤却有些麻烦,稍有不慎甚至会落得终生残疾。他已经失去了一只左手,难道连右手也保不住了?
“三世为王,三生为煞——这句话你可曾听过?”陛下忽然问。
☆、饮鸩止渴
三世为王,三生为煞。
这句散发着古老陈腐之气的箴言即恒从刚进宫的时候就听到过,宁瑞说这是一位道人为和瑾卜的卦,可是这卦并不准,和瑾是女子之身,从一开始她就已失去了角逐天下的资格。
唯一坚信的人已折命在沁春园幽深的从木里,但即便隐姑复活,她也无法改变和瑾是女子的事实。
这卦象,本就是错的。如果它没错,那就是世道错了,而这错,无法挽救。
但此刻从陛下口中听到这句话,却倏尔有了一种真实的意义。
“你相信?”即恒皱起眉头。
“朕不该信?”陛下反问。
“她是个女子,就算想要争天下,她拿什么跟你争?”
“只要她有这个心,手段多得是。即便是女子之身,可你莫忘了,在十年之前,她一直是以男子示人。”
即恒简直无法理解这个君主的被害妄想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以男装示人,难道她就变成了男人了?雌雄莫辩的事情他一向嗤之以鼻,女子就是女子,幼女看不出来,但到了青春年华,日渐丰满的体态是遮不住的。和瑾虽然瘦了点,但好歹身段撩人,容颜绝丽,一个男人若要长成这样天下岂不是更要灭亡?
不是战死,是恶心死。
“她就算把自己缠成一马平川也变不了男人,更何况她根本不想争。”如果力气可以为话语打包票,即恒一定恨不得卯足了劲将这句话连吼三遍。
陛下对他的干着急似乎感到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想象和瑾缠成一马平川变男人的样子。他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看来是想象无能,摇摇头,脸色就沉了下来:“她是不想,可有人替她想。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莫大的隐患,只要她一天不断死念,朕这皇位就一天坐不安宁。拥戴‘天道’而无视现实的疯子比比皆是,你当只有沁春园里那个老疯婆吗?”
断死念……即恒琢磨着这三个字,忆起沁春园雨夜里那一场谋杀,寒意顿时爬上脊梁。
“你要如何让她断死念?”
陛下的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正儿八经地说:“让她明白自己是个女子,女子又是什么?”
所以他想尽了办法让她恪守《女德女戒》……“那在陛下你看来,女子是什么,她又如何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女子?”
“她自小习惯了拿刀舞枪,尽管与暮成雪定下婚约以后父皇对她严加管教,但也仅仅是将她的外表矫正,她的心依然野,依然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度与各皇子并肩而立。她不懂,幼时的并肩而立是情意,长大后的并肩而立就是敌意。皇位只有一个,江山也只能有一个主人,她凡事都要与人争,兴许她争来没什么用,但她身后的人会帮她用,而她只需要去争就够了。她本就一批拥戴者,那些人如影随形躲藏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暗中监视她,保护她。算起来在那么多皇子之中,她才是朕最大的威胁。
“朕并不想与她为敌,但身在高处不胜严寒,我们的身份注定了从出生起就要面临严酷的相残。朕在这皇位上,凡事自然要想的多一点,看的远一点。”
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皇族争斗即恒不懂,也不想懂。皇族大概是这世间唯一将手足相残当作一种使命的变态家族,可是他心里清明的是,和瑾不想争,至少她不愿与这个男人争,为此她一再委屈自己,屈尊谦让。而这个男人却变本加厉。
“笑话。”他冷哼一声打断陛下自以为是的感叹,板起脸一字一句问,“你担心了这么久,那些拥戴她的叛军可曾出现过一兵一卒?除了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老太太,还有谁?可是你怎么对她,你让她替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替你背黑锅,然后用顺理成章的理由将她囚禁在清和殿,安排眼线监视她,时不时骚扰她,给她出难题,故意让她为难,挑战她的底线。现在还要利用感情击垮她最后的希望!”
即恒几乎是不喘气地说完一大篇控诉,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一句几乎难以成声:“你是她的兄长,她的君主,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可你却在想尽办法让她沦落成一具麻木空洞的傀儡,这就是你所谓的‘断死念’?”
陛下凝住他的眼神里有杀意,即恒便知道自己又对了。
“她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算计她……”他感到深深的绝望,像坠入深渊落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不论哪里都没有可以救命的稻草,甚至不能缓一缓坠落的速度。
和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熬过一天又一天,在永无止境的绝望里等待着希望到头的离宫之日。她像一只美丽的金丝雀被关在一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被孤立在深不见底的皇宫里,只有这个男人可以依靠,也只有他在左右她的生死,左右她的一切。
饮鸩止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贴切。她甚至在滚落山壁下的绝望之中,都不敢私奔,只敢共死。
而自己却是这场毫无人道的谋杀计划里的帮凶。
“你的确知道得太多了,朕若想交你这个朋友,恐怕都有点害怕。”陛下冷着脸抬起手,七寸长的刀抵在即恒咽喉,扬声道,“朕现在告诉你女子是什么?女子是男人的附属品,这天下属于男人,包括女人。身为女人,就不该有多余的念想,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就算她心再大,眼再高,也逾越不了丈夫的极限。朕要她安安分分留在暮成雪身边,替朕拴住他,要么嫁,要么死。”
要么嫁,要么死……这就是她奉若神明的兄长赐给她的礼物,用她的牺牲成就了男人的霸权。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心里冒火。”即恒迎着那双冰冷的眸子,幽深的瞳孔里流动着异常璀璨的金色流光,此刻看上去却是冰冰凉凉的,仿佛触手都是一片寒凉,“我原以为是因为内心里对皇族的憎恨,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这样……”
陛下挑起眉梢,唇边浮起笑意:“巧了,朕也是如此。”
即恒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着他怒气陡增,那股萦绕在他身边的压迫感倏然剧烈起来。陛下心里存疑,然而这股实实在在的“气”却仿佛有形般绕在周身,缠上他握刀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臂蜿蜒爬上。他陡然变色,抽手退出,指着那对璀璨的金瞳喝令:“甘希,挖出他的眼睛——快!”
话音一落,甘希遂已出手,指节如钩快如闪电直刺向那双金瞳,然而未及触到眼前,甘希忽然发出一声惨嚎,握着自己的手跪了下去。鲜血汩汩自指缝流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衣袖。
众人大骇,那少年被绑缚在木架上,又受了伤,谁都没有看见他出手。而他此刻依然好端端地绑着,那柄洞穿他手臂的弯刀也兀自好好地钉在木架之上,未见分毫移动。唯有一股风刃自房中游走,发出低低的嘶鸣。火光在风刃带动下扑闪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都呈现出狰狞可怖的鬼影。
他竟能隔空杀人——每个人都在甘希跪倒在地时明白了一切,有人满怀着恐惧难以遏制地哆嗦了出来:“妖……妖怪啊——”
“住口!”陛下严厉喝止,七寸短刀依旧指着即恒,不消眨眼功夫他的手腕上已出现了些许血痕,众人连连惊呼:“陛下!”
“都住口,谁再瞎嚷嚷杀无赦。”
牢房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杂音一落,剩下的就只有幽幽的风刃破空声,以及一声胜过一声的浓重喘息声……即恒满脸都是汗,目光仍自不屈地牢牢锁在陛下的脸上。他的手被钉在木桩上,双腿由寒铁缠缚在木桩上,血滴答滴答顺着手臂流下,渐渐地开始有了止歇的趋势。他的伤口在愈合,但显然,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
“呵,吓唬人,谁不会啊?”陛下慢慢地笑起来,目光自自己沁血的手腕轻飘飘掠过,落在即恒被刀钉死的手臂上,继而又转向他汗如雨下的脸。那张清秀的脸庞已经极度扭曲,目中火焰愈燃愈烈,大有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烈。
“看来你伤口的愈合速度远不如受伤的速度快,而隔空杀人的本事又极大损耗你的精力。你说说,朕这一刀下去割破你的喉管,你能不能在血流尽之前自己愈合?还是说,在朕出这一刀之前,你还有没有力气凭你这双妖瞳要了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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