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恒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仇视着陛下镇定的脸,那眼神里浸泡着来自血液代代流淌的仇恨。
幼年时的颠沛流离,家族的分崩离析,家人的相继殒命……每一丝每一缕都浸满了鲜血与仇恨,在中原大陆流浪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甚至放下了。他本就不喜把复仇挂在嘴边,好像一次战败造成的恶果全是胜利者的过错一样,难道河鹿自己就全无过错吗?可是……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里流着河鹿的血,他的内心里感受着河鹿的痛苦,他流淌的血脉与他的先祖共鸣。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记清自己是谁!
“人类的皇帝陛下,我们比一比,谁更快吧。”他咧开嘴,唇齿之间竟全是血,蓄满杀意的笑容彷如地府深处而来的罗刹。
陛下握紧了刀,脸上笑意全无。
两人相互默契地比拼着冷静与毅力,寻找对方哪怕一分一厘的破绽,足有供自己给出致命一击。陛下养尊处优太久,这般以命相搏的战事来之不易,他有些恐惧,也有些兴奋。
即恒被心底压抑的仇恨折磨太久,如此直抒胸臆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之不易,他有些痛苦,也有些兴奋。
他们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肥美猎物与精悍猎手的影子。
如果没有这般的因缘际会,恐怕他们也难成为朋友——那么,只好是死敌了。
☆、坦白
静谧的囚室之中火焰耸动,不知哪里飘来一缕细风钻入领口,一声喷嚏打碎了一夜的宁静!瞬时间风刃四起,如刀如箭直刺向陛下心口,而陛下手中刀腕已翻,一股鲜血已舔着刀刃流下。
“住手!”一声凄厉的喊叫打碎了一夜冰冷的杀气。众人皆是一愣,旋即齐声厉喝:
“别进来——”
“别进来——”
异口同声的喝止让急切而来的少女下意识顿住了脚步,风从自己的身后贯入,撩起她的长发在空中飘扬。她惊恐地看到那丝丝缕缕的青丝在空中一断为二,犹如一把无形的刀自她面前横扫而过。
陛下一记闷哼倒地,短刀撞在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冰铁之声。护卫团一众人簇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用身体将那最里之人挡得严实。
“陛下!陛下您伤势如何?”甘希单膝跪地,他满手都是血,惨状分外骇人。
而那一身龙袍加身的男子慢慢自地上坐起来,骄傲的颈项一抹鲜红顺势蜿蜒而下,直滴落到龙袍之上,将那叱咤风云的真龙增添了几抹血色的狰狞。
和瑾脸色惨白,甚至挪不动脚步上前。自皇兄登基以来,她再也不曾看到过他受过如此重的伤。她不禁发起抖来,为那即将到来的、难以预料的惨剧而心怵不已。
陛下挥了挥手让护卫团让开些,他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脖颈上的血虽然刺目,但好在伤口并不深,甚至连血都没有留多少。陛下森冷的目光锁在和瑾身上,坚毅紧抿的双唇表示他正在隐忍着怒火。
“小瑾,谁带你出来的?”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怒气不致失控。
和瑾苍白着脸,她一路上试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当然也包括被皇兄抓个正着的最倒霉的结果,然而竟会是这个局面……比她料想的最糟糕的结局还要糟糕无数倍。
“我……”
陛下踱到她跟前,尽管神色动作与平日无异,但他周身的杀气依然让和瑾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皇兄,我……”
陛下目中光芒爆闪,他猛得一扬手,那一掌就要当场掴下。不知是谁情急中斗胆喊了一声:“陛下不可!!”
和瑾只觉得一道劲风突袭至面颊边停了下来,她没有躲,她忘记了要躲,就这么承接兄长怒到极点的暴烈一掌。直到掌风自脸颊边停下来时,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滚落了下来,身体险些软倒。
陛下从来没有打过她,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过。不论她闯了多大的祸,不论她让他有多么生气,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暴跳如雷。那一片片血染红了龙袍上至尊的神兽,也染红了他的桀骜。他的目中充血,盯着和瑾的眼睛几乎要冒火。
没有落下的一掌最终拍在她肩上,几欲要将她瘦弱的肩膀捏碎。不等和瑾开口,陛下圈住她的身子带入怀中,往日一般亲昵的动作此刻却带上了几分强迫,他笑着问:“怎么了,你不是来见他的吗?朕今天就让你看清楚。”
他推着她往前走,不容她抗拒。和瑾扯住他的衣袖不敢向前,她有一种预感,有一种极强烈的不安随着斩断的发丝一起散落了满地:“不,不要……我不要……”她的喊声近乎凄厉,带着哭腔的嘶哑嗓音令在场每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不忍卒听,却感动不了那头暴怒的真龙。
“看清楚你的情人是个什么模样,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陛下蛮横地将她推到被钉在刑架上的少年跟前,一手抓起即恒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与她对视。
金色的流光浮动着痛苦与哀戚,他不得不在这样的场面下对她说了实话。
——你以为你闯入了鹿的领地,其实你误入了虎的猎场。
和瑾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瞳,霎时忘了呼吸,她怔在原地,连心跳都近乎停止。陛下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她失去血色的脸,凑在她耳边,以一种情人似的呢喃温柔地告诉她:“知道他为什么从你的床上逃走?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类,他只是一头嗜血的、冰冷的兽。”
直中要害的报复让陛下痛快极了,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少年颓丧的脸,带着一帮随从扭头离开了牢房。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睥睨着匍匐在地恨不得化作尘埃的侍女一眼,目光寒入骨髓。
“宁瑞,朕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今晚的月色好凉,凉得仿佛又回寒到了三月那个春季勃发的季节,却还没等到百花盛开。
宽敞的牢室竟然如此狭窄,装不下两个人的呼吸。和瑾就这么站在即恒面前许久都没有动弹,她的目光并没有从即恒的眼睛上移开,不论何时,六公主都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临阵脱逃的,是他。
“你忍一忍。”她忽然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
即恒没有听清,正自心乱间就见她上前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那伤口本已不再流血,却因刀刃骤出而令原本受阻的血脉畅通,一时间又有大汩鲜血喷涌而出。即恒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他已将体力与精神力消耗殆尽,实在难忍更多的折磨哪怕分毫。
和瑾不知所措,她本试图将即恒放下来,然而这下她更不敢去拔那两颗钉子。可是就这么放任他被钉在刑架上,又于心难忍,焦虑悲伤至极,兀自痛哭起来。
这回轮到即恒伤脑筋,他只剩一只手被钉住,身体已没有倚靠,只能摇摇欲坠挨着刑架站稳,可伸手去拔显然既不够距离也不够力气。这下子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他无奈之余甚至想让和瑾帮他把那柄匕首照原样插回去。
和瑾并没有顾虑到他的尴尬境地,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她狼狈地抹去,却挡不住第二波涌出。她从来不是那么爱哭的女子,至少即恒的印象里不是。可是面前这个难以控制自己的悲痛,乃至连眼泪都控制不住的少女就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有负痴恋的和瑾。
她的确已经从一个恪守武道尊严的六公主,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一次伤心透顶的爱恋。
即恒沉默了下来,尽管到此为止,他们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沉默却是层层深度各有不同,一层深过一层,等到了最深层境界,那自是消陨之时。即恒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缓解这份沉默的压抑,他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和瑾抹掉了最后一波眼泪,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像被洗净的湖面,透着湖底深处泛出的光泽。她凝着即恒的眼睛,即恒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已磨练过这许多年,磨练到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能挥发自如,唯独这双眼睛总是不大听话,将他想要埋藏的情绪都泄露无遗。
从小时候起每一个人见到他的人第一句话都会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人类啊。而在人类堆里混得久了,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只有这双眼睛会在他冲动的时候尽忠职守地提醒着他——即恒到底是谁,他的身上留着谁人的血。
“这就是你不肯告诉我的真相吗?”和瑾喃喃地问,儒音里还带着几分未退的哭音,“因为你不是人类?”
即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点头说是,但这并不是全部;说不是,但这又的确是。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和瑾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她先是怔住,亲眼从他口中得知真相仍然对她有一丝打击,但随后便又是沉默。
说来他们的确默契,就连沉默都如此默契。但最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和瑾,她抬起眼,像下了某种决心,整双眼睛里都闪着熠熠的光辉。她上前一步,迎着即恒的目光坚定地说:“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是人是妖,是神是鬼。我爱的只是你——那你介意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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