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连忙端起面前的银盏灌进嘴里,等咽下去了才发觉那不是水,是酒。
“咳、咳咳——”内侍白净的面庞呛得通红,抬头却见宇文思仍微笑着凝视他,波澜不惊,仿佛这个表情已在他脸上生了根。
这是个可怕的人。
内侍心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陛下也未必是。
这时候门外一名百夫长疾步进来,在李为耳边低语了一阵,李为吩咐了一句,挥手令其下去了。
宇文思关切道:“安内侍要不要紧?——拿水来。”
“不、不,没什么要紧。”内侍接过水饮了一口,吸气道,“奴婢丢人了,叫王爷看了笑话,实在对不住。这是陛下调镇西军随御驾出征的制书与兵符,着令王爷领兵,为前锋十五营大将军,统领一应事宜,有劳王爷接旨。”
宇文思极为恭敬地跪地接旨,内侍连忙在他跪下去的瞬间扶起来,客气道:“王爷请起。”
宇文思很快看完制书,随手递给一旁的李为收起来,沉吟须臾,道:“下月初九誓师行军?今日已二十一了,我领兵入京最快也要半月,这么急?”
内侍忙道:“陛下说兵贵神速,迟则生变,所以定得是赶了些。王爷若有难处,奴婢……”
宇文思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十分有理。我没有难处,今晚将话传下去,明日一早就令辎重营开始准备。只是有一件事奇怪:陛下要我领着世子一同入京,但也未曾指我的哪一个儿子为世子。因着某个理不清的缘故,我倒不好妄自揣测圣意,”他说到这,冲内侍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还请安内侍替我解惑。”
内侍心知他是在指清河帝姬与宇文元的纠葛。原本世子自然是嫡长子,但是因有这层缘故,皇帝不一定乐意在战场上看见宇文元,看见了也容易派去英勇就义。
“这个,”内侍很是尴尬,“王爷家事,陛下亦不愿横加干预……王爷就看着办吧。”
宇文思笑意深了一点儿,点头道:“我明白了。时辰不早,安内侍车马劳顿——是否随我一道回府见见清河?”
安内侍拱手与宇文思、李为、三司等人出门去,笑道:“今日天色太晚,奴婢怕见了殿下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话,还是明早拜见吧。奴婢这就告辞回驿站了,王爷与几位大人慢走。”
“请便。”
宇文思吩咐三司将调令传下去,先出了镇西军营,与内侍分道扬镳,才问李为:“方才什么事?”
李为将连柔之事告知宇文思,叹气道:“连姑娘双亲去衙门时大吵大闹,认定是殿下将连姑娘推下去的。说来也是人之常情,突如其来的死亡很难接受,殿下与连姑娘又是那样的关系。但他们如此言之凿凿地大闹,转眼满城风雨,流言也尽是对殿下不利的,真是百口莫辩。学生已命人将这消息暂时压下来,不会让安内侍知道。”
宇文思微笑地看了李为一眼,讶然道:“为什么要压下来?让他知道。”
李为“啊”了一声:“难道君侯也觉得此事跟殿下有关?”
“不是,她暂时还做不出这种事。但这不重要,在没有亲眼目睹真相时,所有人都只会从他知道的信息里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可以杀人的。”宇文思笑,“可是,这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李为犹豫着沉默了片刻。在抓住缰绳,即将跨马的时候,他忍不住皱眉道:“学生不太明白君侯的意思。”
宇文思透彻而锋利的目光盯向李为,令他不敢直视,并下意识避开了这眼神——他在因心中某个想法而愧疚慌乱。
“你帮她,难道还真想让她留在这继续为难元儿吗?”
“学生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李为悚然一惊,方解释了一句,便看见宇文思素来温和微笑的面庞突然冷下去,露出些许真实的残忍和冷漠,“元儿再怎么不好,也是被他们皇族的人逼的。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对元儿做了什么,我不动姬初这个小可怜已经给足灵雨的面子,她再想为所欲为,我可真要发火了。”
李为茫然道:“她是……?”
“是你该关注的事?”
“不是,学生不问了。”李为悻悻地闭嘴。
宇文思眯眼,带着薄茧和一袖香气的双手紧握住缰绳,遥望了一会儿远山,渐渐低声冷笑:“皇帝做得太久,连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他未免亲征后我趁虚而入逼宫,便诏我一同领兵。可他忘了……”
李为露出奇异的笑容道:“战场是个更多意外发生的地方。”
“你跟我这么几年,也总算学到了一点皮毛。”宇文思大笑,策马如离弦之箭而去。
☆、12|立世子
姬初趴在案几上,压着一本摊开的古籍。一炷香以前翻开扉页,眼下还是在原地。
醒来时她听说连柔双亲回家哭得肝肠寸断,一时不忍,曾派红素送财物安慰他们。红素回来时东西都在,只有脸上多了个血红的巴掌印,肿得透亮——她想那人一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红素没有哭,没有说话。但她已经可以想象连柔双亲在极致的悲痛与仇恨下,对红素说了什么,而围观的百姓又会如何恶语相向,扭曲猜测。
她早该想到,这时候她本不应该有一丁点儿好意流露出来。她没有愧疚,她就应该冷眼旁观。她若做出任何善意的举动,都会变成心虚的仗势欺人、以财买命。
不是她杀的人,她为什么要关心他们?
这世界是不是心慈手软,天诛地灭?
姬初垂下了眉睫,袅袅飘散的紫烟弥漫起一股寂静的深冷,正在缓慢无形地腐蚀什么至为重要的美。她仿佛也感知到了这种不可抗拒的罪恶的侵蚀,整个人闷闷不乐,没心思看书。
宇文思推门而入,带来一地瑟瑟的惨淡天光,铺在地上,亮得刺眼。他仿佛和光同尘,但浑身透出的是刺痛眼角的微凉的冷意。
他笑道:“还为早上的事难过?”
姬初抬眼觑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宇文思,回神更加垂头丧气:“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刚从衙门回来。”宇文思慢慢走到她身边,认真地思忖道,“难道在你看来,我一天从早到晚从不办正经事的?”
他身上有一种不同的气味驱散了原本的香。姬初抓住他的衣袖,凑过去嗅了嗅,勉强打起精神开玩笑:“在衙门办正经事办得一身胭脂香气,难为你兢兢业业地对我说谎,我就不生气了,单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正经事?”
停一停,她又推了一把宇文思,“你走过去点儿,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宇文思幽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面前的书上,只看了一眼,面色已微微一冷,但他没有发作,仍温和地微笑,绕到案几前,遮挡从雕花窗投射进来的天外欲近黄昏的霞光。
最后的霞光与明净的清风,都一并消融在他身后的发上。
姬初茫然地抬头仰视他下颌的阴影,以及突出的喉结。
昏暗中她的眉宇有种触目惊心的黑,与她雪白的肤色映衬出一抹不可言说的魔力。如果这双眼不是如此清澈茫然,如果这双眼只有残酷冷寂……
宇文思忽然明白宇文元何以会热衷于摧毁她的纯真。
“我倒没有说谎,下午镇西军营来了贵客,我从营地出来才去的衙门。”宇文思道,“这个贵客你想必很乐意见一见。”
“谁?我现在真真正正谁也不想见。”
“帝京皇宫来的安内侍——听说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安顺?”姬初惊讶地起身,撑着几面凑近宇文思,凝视他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这话是真是假,“西堂秉笔太监安顺?怎么他到这里也不来见我?”
宇文思道:“他是奉旨来的。突厥攻占赵县不退,意在开战,今上决意御驾亲征,派他来传令调兵。我请他一道回府,他说你们见面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话,今日天晚了,明早来拜见你。”
“那还差不多。”她忽然叹气道,“要打仗了啊……不知这一回要死多少人才足够。”
宇文思微笑道:“生死都不过如是,唯有欲壑难填。”
姬初皱眉,不理他意有所指的话,只问道:“你会跟着去么?”
“是。今上诏我诣京师一同行军。”他想了想,道,“大概就是后天了——今上也让陈世子随驾出征。”
姬初古怪道:“陈世子是哪个?”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呢。安内侍让我看着办,我一路发愁,不知到底要我看什么办。”宇文思笑眯眯地问她,“不如你帮我出个主意。”
姬初大笑着摆手,道:“安顺好狡猾,说了也当没说一样。别说你,我和他相处八年,也不懂他这个意思,实在没法给你出主意。”
宇文思点头道:“看来不是因为我鲁钝的缘故了。也不要紧,你随便挑一个,我上一道请立的折子就行。”
“你问我,那你肯定也知道答案。”姬初并未想到背后的深意,直言道,“我当然是不会说宇文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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