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连柔忽然道:“殿下,感情是不可以逼迫的。”
姬初蓦地感到这日光使她隐隐作痛,仿佛她心中滋生出的罪恶已使她畏惧光明。她倔强地道:“对,谁也不能逼迫我忘记他,以及放弃报复他。”
突然耳畔风声呼啸,身旁枫树上一只硕大的老鹰破空而来,尖利的椽啄向最右方的连柔。她刹那惊声尖叫,侧身躲避时脚下一滑,迅速踏空。
姬初在连柔尖叫的瞬间感到危险,下意识退开了一步。然而就是那时候,连柔伸长了手,想要抓住她的脚腕获得支撑。因为她本能地退了一步,连柔抓了个空,已迅速跌下悬崖,回荡上空的只有那声尖叫。
连柔死了。
姬初面对如此□□,不由呆住了。
尖叫环绕耳畔,她不禁开始浮想联翩:如果刚才她没有退这一步,连柔抓住了她的脚腕,结果会怎样呢?大家齐心协力把连柔救上来,从此以后连柔对她十分感激,三人和平共处?
不,不不。
她知道,连柔突然坠落的力度不是她毫无防备之下可以支撑的,被抓住脚腕的后果只有一个——她和连柔一起掉下去。
当她想到了这里,她内心对自己本能的退却以致连柔没有抓住她脚腕的一丝愧疚消失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会退一步。
明知救不了对方,她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命,而且她并不想牺牲自己去救连柔。
她不喜欢连柔,一点也不喜欢。
☆、11|她的死
霍然惊起的宇文元与下人们目睹这一切,都一同涌了过来。红素与青娥询问姬初的状况,得知没事才放了心。
宇文元眼疾手快,抓起一把石子,看准盘旋的老鹰狠狠掷去,霎时有几道沉闷的声响传出。老鹰惨叫一声,也坠落下去。
他收手意味不明地盯着姬初,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眼神已透露出某种令人发怵的讯息。
姬初脸色微微发白,带着对他似乎不信任自己的悲凉的恨,问道:“你想说什么?不是我推的她。”
宇文元点头:“我眼睛没瞎,这儿的人都知道不是你,她自己踩空了掉下去的。但是如果没有带他们,你就完了。”
“什么意思?”姬初皱眉不解。
宇文元脸上露出阴阳怪气的冷笑:“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姬初呆呆地问;“你是不是人?”
“这时候你就不要和我贫嘴了。”宇文元道,“即使我们都看见了,你也准备好被流言攻击得体无完肤吧。情杀一向最能勾起民众好奇心,尤其这桩扑朔迷离的丑闻主角之一是皇族帝姬,呵呵。”
姬初也冷笑:“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贫嘴才对。你的心上人大约是死了,你却一点也不悲痛欲绝。可见你根本是个生性残酷薄情之人,除了自己,谁都不爱。我心里也算得到了些许慰藉,不幸的是这觉悟是用连柔的命换来的。”
宇文元沉着脸,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领人冲下山谷去寻连柔。
姬初想了想,一边快步跟着下山,一边镇定地吩咐道:“快去报官,叫衙门的人来。”
她不为宇文元恐吓所迷惑,身正不怕影子斜,本来不是她做的,她有什么好心虚。
山下是个空谷,杂草丛生,大片荆棘和葛藤纠缠不清,绕着山底放肆地生长。不知是原本就没有路,还是已经被杂草掩盖了,放眼一望,除了郁郁葱葱的深邃,半点看不见土色。
红素疑心这草里有虫蛇,拦着姬初,不让她进去。
陈王府的人在山下找了一阵,没有发现连柔的人影。直到都城衙门的府丞领着一百余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又找一阵,才将连柔的尸首抬出来。
差役给尸首盖上了布,经过姬初后方时,她刚开口叫人掀起来,府丞又忙不迭按下去,额上的汗顺着微颤的面庞滚落,“千万三思!连姑娘从山上摔下来,纵然谷底草木葱茏,泥土湿润,终究还是……没有留下全尸,殿下想必看不惯这个。”
宇文元阴郁地笑道:“给她看,清河帝姬在宫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会看不惯。她就爱看这个。”
府丞知道不是正经话,但夹在中间很难办,只得望着二人欲哭无泪:“二位别拿小人撒气,小人日子也艰难啊!”
“罢了,你们先抬回衙门去。”姬初盯着宇文元脸上的冷笑,无端觉得一阵可怖的寒意袭上心头。
她没有执意再看。
她已经知道,当宇文元这样笑的时候,必然是有阴谋——是有她不愿看见、害怕看见、会使她痛苦的事等着她。
只有能让她痛苦的时候,他才会笑得眼神里满是疯狂。
陈王府的一干下人簇拥着姬初和宇文元回去。
连柔的死因已跟府丞说明过了,随从都如实相告,替姬初作证。
府丞无心造次,不敢请他们去衙门说话,也不想深究,只对姬初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果断抬着尸首走了。
姬初心神不宁地坐在马车中,回想起府丞临走的神情:那笑容里透露出明显的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但又无所谓事情是否如此简单——因为她想要事情如此简单,所以他也会坚决地认为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的讨好意味。
可是那分明是事实!
纵使她在事后内心产生了微小的罪恶:她因为不喜欢连柔,所以对其死去没有多余的悲伤,并且还松了一口气——她当真不想日后和连柔共处同一屋檐下。
但她也只是如此,她拿皇族尊严起誓,绝没有碰过连柔。为什么他不肯相信?为什么要恶意揣测,扭曲真相?
如果他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口供,只愿相信自己认定的真相,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询问?
只剩下一层虚伪的外衣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恼怒,莫名不被人相信的难受之感蔓延心脏,姬初不由咬牙对红素、青娥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看见府丞的神情没有?那模样活像亲眼看见我谋害连柔了似的。宇文元跟我有仇,尚且还能明辨是非,他倒好,真话听了也不信,只配听假话了!”
红素道:“一看他贼眉鼠眼的姿态,就知已是个分不清真假的人。殿下别理他,清者自清,更何况奴婢们一二十个人在呢,怎么也不会让人诬赖殿下的名声。”
姬初气呼呼地点头:“谁愿意理他,我是一时气不过,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一路上气氛沉重肃穆,众人都默然不语,害怕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宇文元丢下他们,独自策马飞驰在最前方,眨眼一骑绝尘,没了踪影。
姬初掀帘望了望宇文元离开的方向,问道:“那条路是去哪一座地狱的?”
“回殿下,是去衙门的路。”下人战战兢兢地答。
“嗯。”姬初听了也没反应,松开帘子,回头目光发直,像是已经放空了。
等回了府,姬初头一个跳下马车,快步奔进卧房里,还真倒在塌上蒙头大睡,连午饭也不吃。
过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快申时,红素二人忍不住来请她。当二人轻轻拉开被子,才发现安静沉睡的姬初早已双眼微肿,满面疲惫。
不出意外看见她手腕有被掐得乌紫的伤痕,这是她惯有的压抑情绪的方式。
她以为红素二人不知道。
——叫从未受过委屈的她如何敌得过这样大的冤枉?
杀人。
红素和青娥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又替她把被子盖回去,悄悄出门。
城南郊区一带街道空旷,两旁亦不见坊墙楼阁,可见不是居民区。
明晃晃的烈日宛如毒辣火海,连白杨的树叶都晒得焦了,懒洋洋地耷拉下来。
高大沉重的栅栏围在土垛前方,四周守卫的持戟士兵却个个眉目肃然,盔甲加身,除去慑人的威风气势外,严明军纪可见一斑。
这是陈王麾下的十一万镇西军,早年曾随今上征战中原,北拒羌、羝,立下不世战功。即使朝廷已十余年未曾大规模用兵,但威名远扬的镇西军练兵如旧,没有迷失在暂时的安稳表象下,仍保持着极度锐利的锋芒。
这使手持天子制书前来传令的内侍感到一阵欣喜,而欣喜过后是更深的惊惧。
“陛下已决意对突厥用兵?”宇文思微笑着问。与此同时,跪坐在他右侧的妙龄少女正将一颗枇杷递到他嘴边,他平静地吃了。
内侍无法从他的言行里看出他是否感到意外,只好道:“北方突厥屡次来犯边境,抢掠钱粮不谈,想必王爷也已知道风声——突厥大单于率军十五万借口中原边境都督无故抓人,已渡过黄河天险、夺取赵县后迟迟不退,显然意在开战。陛下思及边境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且突厥已打上门来,如不开战,中原朝廷颜面何存?诸位大臣们无论如何也劝阻不了,只得同意陛下御驾亲征。”
宇文思道:“陛下圣明,此去必旗开得胜。”
内侍看着镇定自若的陈王与侍女眉来眼去,心下非常不自在。不知是画面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还是他想到了已是陈王妃的清河帝姬。
他觉得口干舌燥,一阵无名之火萌芽,烧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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