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思笑道:“那就是和儿了。行吧,我看你的意思办,一会儿就让李为过来商量一番,看看这个不立嫡长子的请立折子怎么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你叫我说的,你怎么能生气?”姬初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哪里是生气,元儿、和儿都是我的儿子,立谁于我而言有何种分别?”只是对别人有分别。宇文思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失笑道,“我只是觉得你直率得出乎意料。”
“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她耸一耸肩,拍开宇文思的手,从案几后走下来,停在宇文思面前。她想了想,认真道,“请你在战场上一定要保护我的父亲。可以吗?”
“职责所在,我尽力而为。”宇文思愣了愣,很辛苦才没有笑出来。随后顺手合上了她方才压着的书卷,书皮上写着“罗织经”三字。
武周酷吏来俊臣撰写的一部编织罪名、铲除异己的书。
姬初见状随口问道:“说来我还没看,那是佛家经文么?真看不出你是个信佛的人。”
“我不信那个,住在北苑的侍妾喜欢,送了我一本。”宇文思微微一笑,转身道,“该用饭了,走吧。”
姬初走了几步,忽然定定地盯紧他双眼,低声道:“宇文思,我没有杀连柔,你要信我。”
她的眼神带着迫切的期盼。
宇文思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相信你。”
姬初霎时喜上眉梢,扑过去拥抱宇文思,高兴道:“还是你好!还是你好,你会相信我!宇文元还说没人会信……”
“他胡说八道吓你的。”他轻轻拉开姬初抱住他的手,抓在掌中,拉着她往外走。姬初后知后觉地尴尬一阵,很快挣脱他,自己走在前面。
宇文思目不斜视,吩咐身边小厮道:“把案上的书烧了。”
饭毕不久,宇文思去书房处理正事,姬初还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李为快步迎上来,恭敬道:“殿下,方才驿站来人,说是安内侍已启程回京了。”
姬初只觉体内跳动的血液忽然沉静凝固,而后碎成一片冷冷的冰渣。她停下端茶的动作,呆呆地问:“他还没有见我就连夜回京?不是说好明早来拜见我么?”
李为似乎一直对她恭敬惶恐得过分,也许是因为初见就被训斥了的缘故。当他发现眼前的姬初神情不对,一时格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是……殿下不必在意,安内侍也许是收到了今上的书信,事出紧急,不敢耽搁,才不得不连夜赶回去……”
“可是,真正要紧的事,他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她从来不笨,只是不肯花心思去猜。姬初心底隐隐知道了原因,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连柔的事?连他也怀疑我——”她的声音突然痛苦尖刻起来,叫道,“连他也怀疑是我妒忌得发疯,所以把连柔从山上推下去了是不是!他要赶快回京叫今上把我抓回去,免得再犯罪!你呢?你也这样想对吧?你们都认定是我,即使我有人作证也不可信是不是?因为我是帝姬,我习惯仗势欺人,我收买了下人,收买了宇文元——”
“殿下,冷静点……”李为惊讶地抬头凝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使他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然而蔷薇的刺方才勾住了他腋下的衣服,因这一退,“嘶”一声开了个口子。
姬初愕然。
李为在寂静的呆愣后回神,脸色瞬间通红一片,羞得无地自容。他不敢再看姬初,也不敢再说话,反手紧紧攥着裂口,以一种“生不如死”的悔恨神情奔了出去。
姬初像是看到可笑之极的事般大笑不止,直到落下泪来,她才终于掩面独自在月下轻泣,诉说无言的凄楚与悲哀。
然而她已是这个情景,谁能明白么?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宇文和一直坐在她左侧的假山上看她,他终于觉得这样的她似乎并不可怕——或许是因为离开了皇宫,所以不再可怕了——甚至有些可怜。
他起身跃下假山,在身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方微皱的手帕,对着月光仔细确定不脏以后,宇文和鼓起勇气走过去。
突然管家领着一群人急急忙忙赶向前门,宇文和拦住他们,奇怪道:“大晚上的,你们这是捉鬼去么?”
管家皱眉苦笑道:“二公子快别开玩笑了,还真是捉鬼去。”
宇文和笑道:“哪儿来的鬼?”
“连姑娘的双亲抬着棺材停在府门口,要那位殿下给个公道,又哭又闹引了一大群百姓看着,怎么也劝不住。”
宇文和仔细一听,果然听见前门隐隐约约传来喧哗声,不禁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回头看了看姬初,见她没发觉,才放心了。他让人先去前门拦着,拉住管家问道:“他们不要命了!此事大哥和爹都知道了吗?”
管家道:“君侯正在和司徒、司空几位大人议事,门关着不让打扰。老奴只让人守在外面,谈完了就报给君侯知道。至于大公子……现在还没回来呢。”
宇文和也觉焦头烂额,叹气道:“那你快去前面看着吧,我去把大哥找回来。只一点注意,千万别让连姑娘的家人见到她,我也是为他们两方好。”
☆、13|相信他
宇文和已悄无声息走过姬初的身边,可他住了脚,回头凝视月光中仿佛雪意犹存的她的白裙,飞起来将要迷了他的眼。
襟袖上,空惹啼痕。
这是个怎样荒唐的夜?他竟然觉得姬初有种致命的魔力,让他想要飞蛾扑火。
“你要不要?”
姬初听见身后有人问她话。她慢慢回头,见到宇文和闪闪发亮的眸光正看着自己,手上拿着块霜白的手帕递到她眼前。
姬初看了手帕一会儿,抽泣着摇头:“不要,有点脏。”
“……你胡说!”宇文和脸色一变,立刻缩回去反复检查了几遍,抬头又给她,语气十分肯定,“不脏,不脏的。”
姬初将信将疑,勉强接过来,见他转身要翻墙,不由奇怪地问:“你做什么去?”
宇文和道:“天太晚了,我去把大哥请回来。”
“那你怎么不走大门?”
宇文和想了想,回答:“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走大门。”
姬初静静地望着他,微冷的夜风已经将喧哗和哭泣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她听见了。
“那你去吧,早去早回。”姬初止住眼泪,面无异色,看着他跃出高墙。
她吸了吸气,转身朝大门去,红素等人急忙跟上来。
此时府门处灯火通明,大批卫士与百姓将管家和连父连母围在中央。
管家皱眉,苦苦劝道:“二位这可真是难为我了,既不相信衙门公断,又不相信府中下人作证,只在这闹也是于事无补。二位认定清河殿下谋害连姑娘,可有什么人证物证能拿得出来?”
连母趴在漆黑沉重的棺材上,已哭得喘不过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连父闻言怒道:“那山上都是你们的人,我们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即使你们都看见小柔是怎么被害死的,她一句话下来,你们还不是跟着信口雌黄!”
“那就是没有什么证据,一切只是二位的猜测对吧?”
管家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连母已哭喊起来:“你们简直丧尽天良。你们让我们拿什么出来?小柔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她仗势欺人,把小柔推下去了——也许你、你、你们这些人都是帮凶,帮她一起害死了小柔,所以你们一口咬定是小柔自己摔死的。更何况她是什么不要脸的毒妇,人尽皆知,为了大公子能不顾纲常伦理嫁给陈王爷,还恶语威胁过小柔。现在小柔只和她出去一次,就死了,你们说和她没关系?怎么和别人出去,怎么自己一个人出去,从不见出事?我们不是傻子!只恨她是帝姬,她可以草菅人命,连衙门也要看她脸色行事。苍天啊,如今还有没有公道?”
连母说完又哭倒在地上,绝望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连柔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这让他们怎么能相信早上还好端端的女儿,转眼就发生了意外?
连父握紧木棍,说道:“不管你们怎么阻拦,我们势必要她给个公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王爷若不肯给我们做主,我们就告到帝京去。就算皇帝是个昏君,帮她杀了我们,我们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她的罪行!”
姬初正听见这二人声嘶力竭的质问,心底觉得可笑而可悲到了极点。
她拨开人群走出来,垂眼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们问:“我有什么罪行?”
四下里忽然一片寂静。
管家知道她有心悸,怕她一时承受不住,忙劝她回去:“殿下,这种事您不必管,老奴会拦下来的。殿下还是回去歇——”
“他们来找我,我不心虚,没必要回避。”姬初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说。
连父连母听出她的身份,顿时怒火冲天,满目仇恨地剜着她。
当看清她纤尘不染的白裙——俯视众人的高贵姿态——以及一脸平静的神色时,连母心中一阵刺痛,被彼此这样强烈的反差产生的自惭形秽所激怒,恨意彻底淹没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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