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的名声从乡间来到长安。
那日,郑燕儿带着儿子照样张开摊子,烙上大饼,四处吆喝。忽而前方有鲜衣怒马过,后跟着华丽马车,车上坐着个带满珠翠的中年贵妇。小儿子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东钻钻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点钻到人家的车轮子下去了,也惊了贵妇的马。
郑燕儿吓得心都悬了,匆匆把儿子扶起,检查除破皮无大碍后,低头向贵妇赔罪。
“大胆草民!可知冲撞的是何人?!这可是舞阳侯夫人!”侍卫恐失职,大怒,扬起鞭子欲抽,“该死!”
郑燕儿护着儿子,闭目等待疼痛的到来。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阻止了侍卫的责骂,略微过了半晌,那把声音又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郑家二姊。”
郑燕儿惊讶地抬起头,纵使眉目随着年龄而改变,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风韵犹存,那双凤眼和跋扈的气质,让她认出正是多年未见的吕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为长安人人奉承的贵妇人。郑燕儿也曾想过去投靠她,可是实在拉不下脸,试探着靠近,却被她家门房挤兑了两句,羞愤得再不愿去了。
吕嬃高傲地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绫罗袍,摇摇鬓边金步摇,命人扶起郑燕儿,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怜见的。为何不让人来通报两声,也好让妹妹舍些银钱帮衬一二。”
郑燕儿有些感激,正待说话。吕嬃又道:“哎呀呀,当年你可是咱们沛县的一枝花,人人都夸你长得好,聪明伶俐惹人爱,嫁的夫君又温柔体贴,比我嫁的屠夫强多了,那时你总劝我要忍耐,要贤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说分说?”
她语气中的嘲讽让郑燕儿愣住了,抬头却见吕嬃的眼里都是戏弄的笑意,一时语塞。
吕嬃痛快极了,小时候总被阿姊和父亲拿来和郑燕儿比较,说自己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华、家世,就连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让她极为嫉妒。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着昔日的沛县美人变成俗气妇人,自己却锦衣玉食,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郑燕儿咬着牙,默默将所有羞辱忍下:“时运不济,无奈何,亦没什么可说的。”
吕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犹豫片刻,又嫌脏缩回了袖子,笑道:“有难处可以找妹妹,和门房说声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帮衬阿姊的几个铜钱还是拿得出的。”
小人得志便猖狂,郑燕儿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恨得全身发抖,依旧点头笑道:“是。”
响鞭再起,吕嬃在嘲弄的大笑声中驾车远去。
“呸!老娘饿死也不登你家门!你这皮猴子,人呢……”郑燕儿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头正欲对儿子发作,却发现儿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该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干好,偷溜倒快!”
何长郎匆匆赶来,松了口气,听完事情后,默默背起货篓,低声道:“人没事就好,燕儿,回去吧,你昨天嫌镜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个大钱,现在可亮了。”
低头回到家中,郑燕儿看着这个年轻时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岁月研磨得黝黑的老头儿,口笨舌拙,媳妇受了那么大委屈,依旧连句安慰都说不好。她忽然再次想起闺阁里的记忆,那时年少,海棠正茂,她无忧无虑,还是人人都爱的美人儿,所有男儿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她,她也想过许多婚后应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日子……
如今,院落海棠依旧,菱花镜里朱颜改。
年华逝去,她变成壮硕难看的老妇人,是四邻八里出名的泼妇、母老虎。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忽然,她站起身,狠狠将铜镜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柒】
郑家乌云密布,三个儿子苦着脸,窃窃低语。
大郎赔笑:“长幼有序,应让哥哥先。”
二郎淡定:“尊老爱幼,让小弟先去吧。”
三郎惊叫:“等等,爱幼爱幼,不是应该你们去吗?不带这样欺负小孩的!我才十二岁呢!要不咱们让老四去,他才六岁,挨得骂还不够多,在娘亲面前多训练训练,长大也好抵挡啊!”
大郎冷静分析:“娘亲疼老四,最后还是会骂我们的。”
二郎摇头如拨浪鼓:“反正我不去。”
三郎抱着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大郎无奈,发挥兄长气质:“抽签吧。”
三根草,两短一长。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明明有拜神仙的!”二郎含泪看着手中长草叶子,狐疑,“该不是你们动了手脚吧?”
大郎拍着他肩膀道:“时也命也,你拜得不如我们勤奋啦。继续努力,向爹学习,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三郎欢快地拍马屁:“二哥英雄豪杰,大丈夫气概,咱们兄弟就靠你了!勇敢地面对娘亲去吧。”
二郎沮丧:“都说娘亲年轻时也是大户千金,哪点像啊……”
大郎眼神飘忽了一下,回忆起往昔种种,哀伤道:“曾经,还是很像的……”
郑燕儿早憋了一肚子气,摔完镜子就开骂,从走兽骂到飞禽,就连家里养的大花猫都夹着尾巴逃了。母老虎骂声惊四邻,纷纷退散,唯隔壁在晒太阳的老头儿淡定地掏出块破布团子塞上耳朵,继续哼他那不着调的歌儿。郑燕儿骂了半晌,回头一看,大儿子说句要去茅坑,溜了,三儿子抱着肚子说疼,溜了,小儿子转转眼珠,“我去照顾三哥”,也溜了,就剩下二儿子肃然坐在桌旁,嘴里不停“嗯嗯嗯”附和,眼睛却看着墙壁上的几个霉点,神游天下不知在想什么。至于她男人,早就练出左耳进右耳出的好本事,可在狂风暴雨下自顾自揉着面,任你强来任你横,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郑燕儿都快气死了。
她想起吕嬃的骄横,想起吕雉的幸运,想到自己的倒霉,越发觉得命运不公,最终她忍无可忍,做活时偷偷告诉了邻居家关系密切的胡四娘:“想当年,皇帝还年轻,他看上的可是我,还来过我家提亲,可惜我爹不识货,硬是错了这门好姻缘,否则……”否则她就是大汉皇后!受天下敬仰,可以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把那该死的吕嬃往死里鄙视!
胡四娘听后连连惊叹:“太可惜了,你的命怎么就偏了那么一点点?否则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郑燕儿狠狠咬断针线:“可不是,皇后和她妹妹小时候还和我一块儿玩过的,皇后和我睡过同一张床,临光侯弄脏了裙子还是我找的新裙子给她换,我还送过她们银镯子,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胡四娘摇头:“踩低捧高,都是这样的,哎,太可惜了,太可惜。”
郑燕儿叮嘱:“我也是信得过你才发发牢骚,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胡四娘谨慎应下:“放心。”
过了几日,她妹子上门来做客,自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于是胡四娘把这有趣的事情告诉了妹子,妹子又告诉了她小姑,小姑告诉她姐姐,她姐姐告诉她婆婆,她婆婆告诉闺中好姐妹,闺中好姐妹告诉更好的姐妹……
流言在女人间慢慢蔓延,扩散,无法遏制。
人人都知道石榴巷子里住着个曾被皇上看中、差点成皇后的女人。
【捌】
惠帝七年,帝驾崩,大权操与吕后手,她立刘恭为帝,视为傀儡,大肆封赏吕家,吕家势力熏天,宛如参天大树,无法撼动。吕后恶毒之名,再次远扬,百姓怨言阴阳颠倒,必有大祸。
天使来旨,太后宣郑燕儿入宫觐见。
郑燕儿接旨,不知所措,家里没钱打赏天使,好不容易才凑些碎银。走前,天使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听说你是差点做皇后的女人?”
何长郎赶紧摇手:“没有,没有的事,那些碎嘴婆子乱说呢。”
天使“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留下一眼,扬长而去。
这是无言的恐吓,郑燕儿的腿软了,她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待天使走后,整个郑家都愁云密布,所有人围在堂屋,少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谁也说不出话了。
大郎讪讪道:“说不准太后只是想找过去的闺阁姊妹说话解闷?”
三郎急性子,怒斥:“放屁!她哪有那么好心,想必是听见街里的传言生气了。”
二郎担心:“听说女人吃起醋来没道理可言的,她连戚夫人都杀了,咱们平头百姓,无权无势,除了过去那点交情,还有什么值得她见的地方?你说她会不会……”
大郎:“别胡说,事情都没定呢。”
三郎急道:“定个屁!真等娘给杀了再定就来不及了。”
二郎慢悠悠:“听说戚夫人死得很惨,手脚都给砍了,哎,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快掐人中!”
“快请大夫啊!娘晕了!”
悠悠转醒,郑燕儿就哭了,她也听过太后处置戚夫人的手段,邻里个个都唬得不行,虽然面上不敢透露,悄悄都说这女人手段歹毒,定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哪个女人不善妒?如今吕家大姊碾死她就像碾死只蚂蚁,再加上天使那诡异的态度,定是听说她夫君当年看上的是自己,心里吃味,要找借口收拾了她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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