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王妃被她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哑口无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神态慌乱:“叶初雪,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将你从宗正寺的大牢里救了出来。”
“王妃的救命之恩,初雪怎么能忘记呢?”她微笑着站起身,走到铁栏杆的边上,“初雪也已经报答了这份恩情。想来世子在贺兰部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王妃安了心才有闲情到我这里来闲聊解闷。”
贺兰王妃说完那句话就已经后悔,知道是自己将话柄递到了叶初雪的手中,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么说怕是妹妹心中已经腹诽了个千万遍,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女人吧?”她奓着胆子走近叶初雪,到了近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其实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却不知为什么以前心中一直觉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
叶初雪微微侧着脸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在火光映照下被镶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令人有种错觉,明明近在咫尺,却仿如隔着七香水海娑婆世界一般。她看人的眼神,唇边的微笑,轻轻拂动的手指,被火焰的气流摇曳着的颊边碎发,以及说出口的话音,都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她说:“我只是替王妃做了你原本要做的事儿而已。”
贺兰频螺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像是脚下裂开了一个大洞,要将她吞噬下去一样,身体急速地跌了下去,却在一声闷响伴着额头的剧痛中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她的头磕在了铁栏杆上。
“王妃小心,地上滑。”叶初雪语气真挚,几乎连她都要相信自己是真心的了。只是被关了这些天,胸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感,如果不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还不知道要如何宣泄才好。“或者与地滑无关,是因为初雪说了什么话让王妃失态了?”
她恶劣地笑着,眼看着对方刚刚恢复了一点儿的面色瞬间转白。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兰王妃紧紧攥着栏杆,力气大到指节发白,声音粗粝仿如受伤的母狼,绝望凶狠,“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这样的反应却反倒令叶初雪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微微向后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凝视着她的脸,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还真让我猜对了。”她觉得一切都荒诞不经,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原来真的是你。”
贺兰王妃愕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我一直怀疑晋王身边的人中有琅琊王的人。我疑心过很多人,包括他的书童、马夫、麓勒、焉赉甚至乐川王,却从没想到会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王妃,你为世人所知的名号是晋王妃,你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做出什么事情来?”贺兰频螺突然抬头,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无处可逃的凄然,“你看到的只是晋王的王妃……我叫贺兰频螺,我是贺兰部大人吾龄的侄女,也是贺兰部的长女。就因为这个长女的身份,我必须要嫁给贺布部的长子,没有人在乎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憧憬着不一样的人生。我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做晋王的王妃,可是我想做的是没有晋王的贺兰频螺。”
叶初雪冷静地看着她。出身皇家,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贺兰频螺话中的含义。前生一世,她也有被安排好的人生。她没有贺兰频螺的气魄和野心去打破注定的命运.总是想把飞离的命运抓回到手中,到最后才意识到与其去遵循被人预定好的道路,不如自己闯出一条道来。可是想是一回事儿,做是另外一回事儿,何况对方犯到的是她最大的忌讳。
“晋王娶你何尝不是生下来的注定?你或者逃离这样的注定,或者老实接受。你却选择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叶初雪冷冷地说,也不知心头的愤怒究竟是为谁而起,“你选择了背叛他!”
什么样的女人会背叛自己的丈夫?什么样的人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晋王当初从昭明千呈奔袭潜回龙城,连他的贺布铁卫都不知道具体行踪,废帝和世子却已经知道,是你通风报信的吧?我在晋王府的住处连贺兰管家都不确切知道,琅琊王的刺客却能掌握,也是你通知的吧?你让我帮你救出世子,其实也都是算计好了我能借此将废帝也一并带走,所以崇绾府上能出动那么多辆马车,你们早就有所准备吧?”叶初雪将一切的疑虑都揭开来,看着她,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她盯着贺兰频螺,问出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你明明被看管了起来,是怎么出来的?你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叶初雪一句一句揭穿贺兰频螺的秘密的时候,凄然的神色渐渐从她跟眸中退却。
贺兰频螺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明白我。我是真心觉得如果有人能帮我、能理解我的,只有你。叶初雪,你太让我失望了。”她脸上失望的神色不似伪装,话说出来更是痛心疾首,“我以为你会明白放眼望去周围全都是敌人有多孤单。我在这府中只有阿若一个亲人,他却总是想将阿若从我身边带走。你以为没有延庆殿之变,阿若的下场就会好吗?做他的世子?北朝摄政王从没有过善终,他手中掌握的权力迟早会令他葬身无间地狱的火海,我不能让阿若跟着他一起死。你说我背叛?我从没有背叛过,我只不过是在他和我的儿子之间,选择了阿若。”
叶初雪被她怨毒的神色惊呆,从不知道这个潜心向佛的女人心中怀着那样多的怨恨。这样的怨恨,即使是在南朝深宫久旷的冷宫弃妃脸上也从未见过。她怔了一下,蓦地恍然大悟,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一直退到了后背撞到巨大的酒缸上,撞得酒缸微微晃动,里面的酒水发出轻轻回响才停住了脚步,巨大的危机感迎面扑来。她定了定神,抬眼向贺兰频螺望去,忽而一笑。
“我没有生过孩子,王妃的想法虽然能理解,却无法切身体会。难怪王妃对我失望。”她刻意放缓了语气,“可是初雪虽然能理解王妃身为人母的想法,却实在无法理解你与琅琊王勾结是为了什么。”
“你身为南朝长公主不也跟北朝的晋王勾结吗?”王妃寸步不让地回敬,冷笑道,“莫非你要告诉我你与他是两情相悦丝毫没有利益纠葛?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会在笼子里关着?”
叶初雪愣了一下,微微地苦笑,“倒是从没发现王妃是这样言辞犀利的人。”她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力持镇静,“我是被故国抛弃的人,我有我的国,那国中却没有家。王妃与我不一样,就像我体会不了王妃的爱子之情,只怕王妃也体谅不了我的思乡之苦。”
“既然心念故国,又为何将王范陷入险境?这就是你的不叛国吗?”贺兰频螺厉声质问。这是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却被叶初雪一顿混搅乱了阵脚,此时抓住机会终于拉回正题。
“琅琊王也配称国?”叶初雪倨傲地笑了起来,“不过窃国之贼而已。他如果真 有那胆气魄力自取御座,也不枉是我姜氏子弟。只可惜他只敢在幕后操纵,连站出来登高一呼带领宗室匡正帝座的气魄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放心把王范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王妃明白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要破坏琅琊王在龙城的布局,用你自己的人。那个崔璨?我倒不知道你与崔氏有如此深的勾结。”
“我不需要有勾结。”叶初雪看着她,就像启蒙先生耐心看着自己的学生,“我只需要他去做他该做的正事,不需要他去搞什么阴谋诡计。我求的不是一人一世的荣华权势,你不懂,琅琊王、罗邂这些人都不懂。”她立在阴影的边缘,身体随着酒缸的阴影微微晃动,神色间尽是睥睨的傲慢。那是一种由心而发居高临下的傲慢,她的视野胸襟不是那些人所能明白的。身陷囹圄也好,孤苦逃命也罢,她从来不曾忘记初心,从来没有因为仇恨迷惑了双眼。不然她的路会好走很多,平宗便是现成的庇护和助力。
她神态间的傲气惹恼了贺兰频螺。“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贺兰频螺冷笑,“被关在笼子里,连脱身都成问题。”
“你来就只是为了质问我吗?”叶初雪心中已经无比笃定,从头上将簪发的银钗拔下来。一头长发柔顺地流泻下来,披散在身后,火光照耀下仿佛有一层淡紫色的光晕隐隐晃动,“你是来替琅琊王杀我的吧?”
“我本不想杀你。”贺兰频螺语气中满是遗憾,“毕竟你帮我救了阿若一次。可是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叶初雪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什么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刚才往后躲什么?”贺兰王妃微微摇头,“人太聪明了也不好,你看,本来我也许会留你一条生路的,现在不得不堵住你的嘴了。”
叶初雪死死盯住她,手中的簪子暗中刺破掌心,鲜血顺着手掌一滴滴地流下来落在脚边。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退到酒缸边,手背在身后,用手指飞快地在酒缸上写着什么。口中却问:“你连进都进不来,要如何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