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虽然说还要将叶初雪关进笼子里,却因为行军不便,到底只是给她手脚戴上镣铐,锁进马车,只留下了两百人的小队,护卫着跟在大队人马后面向雪狼隘口进军。
泥泞的草原上,坐车远不如骑马舒服。为了追赶骑兵部队的速度,马车在护卫们的催促下一路飞驰,叶初雪被颠得七荤八素,没有一刻身子能坐稳的。她双手都被镣铐锁着,要吃力地扭转身体奋力去扶住车壁才能勉强不被颠得跳起来。胃里被搅得翻江倒海,却死死咬牙忍住不肯出声,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前进的速度。
战场上不该有女人,她比谁都清楚。一定要求跟随出兵,已经犯了军中的忌讳,自然也不期望能见到旁人的好脸色。尤其身边逮二百来个贺布铁卫,他们本是平宗贴身的护卫,却被平宗以长于近战不擅奔袭的理由留下来保护这个女人,自然更是人人心中不平,一路上也就说不上有多贴心照应,只是尽量保证她的安全而已。
阿寂口中吹着口哨呼啸着奔了过来,大声喊:“是葛洛大哥吗?”
了上去:“是我!你不是乐川王身边的阿寂吗?”二百人中领头的一个听见呼唤,一边示意手下驱车继续往前赶,自己拨转马头迎了上去:“是我!你不是乐川王身边的阿寂吗?”
阿寂飞驰了过来,不到近前就从马上跃下,稳稳站在了葛洛的马前,抬头望着他:“是我!我奉乐川王之命来。葛洛大哥,叶娘子是在车上吗?请她下来说句话吧。”
葛洛狐疑:“是乐川王有话传给叶娘子?”
阿寂是平衍贴身的侍从,葛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只是平衍与叶初雪两人完全没有交集,要说两人之间有消息往来,却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阿寂笑了一下,连连摆手:“自然不是。乐川王怎么会有话跟叶娘子说,要说也是别人说啊。”
葛洛仍旧皱着眉头:“谁?”
阿寂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说:“是晋王府里的忽律夫人,我在府中被她撞见,非要让我带句话给叶娘子。”
葛洛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事关晋王内宅,就算被嘱咐了要对叶初雪严加看管,人家女眷之间传个话似乎也无不可。但早就听说这个叶娘子实在太过狡猾,所以晋王连放在龙城都不放心,要随军看管,他也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被耍了。一时间举棋不定,十分犹豫。
阿寂见他这样,只好说:“如果葛洛大哥太过为难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只是说听见佛堂着火的事情,怕叶娘子受惊,让我问候一声。葛洛大哥替我将这话带到就行。”
葛洛心头略松了松,笑道:“阿寂,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有严命在身,你别怪我。”
“我自然不会怪你。”阿寂眨了眨跟,“晋王会不会就难说了。”
葛洛面色一变, “你什么意思?”
阿寂指着前面蹒跚奔驰的马车:“葛洛大哥你不会没坐过马车吧?这么难走的路跑这么快,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吧,叶娘子在里面有动静吗?她身体可一向不好,万一颠出点儿毛病你怎么向晋王交代?”
葛洛一怔,这确实是他没有考虑到的:“可是马车本就跑不快,不这样就追不上大队啊。”
阿寂疑惑地问:“晋王让你保护叶娘子,是让你护她周全,还是让你跟上大队?”
葛洛立即明白,吹了下口哨,招呼前面的车马停下来:“阿寂兄弟,多谢你提醒。”
阿寂骑上马追过去:“不让我传话,让我看她一眼总行吧?谁知道人现在什么样了?”
葛洛心头懊恼,也不敢再阻拦,随他一起飞驰追了上去。
马车停下来,在两百匹马的环绕下,十分安静。
阿寂赶到,飞身下马来到车边,扬声道:“叶娘子,下来歇歇吧。”他说完掀开车帘。
车中传来一阵铁链叮当撞击的声音,一身白衣的叶初雪从里面出来。护送她的这二百人,恰恰是当初在长乐驿眼看着叶初雪赤足走进驿馆勾引了平宗的那二百铁卫。
他们被平宗留在昭明,赶回去的时候龙城已经天翻地覆地闹过了好几轮。这批人并不 负责晋王府的守卫,对晋王府中人事也不熟悉。但他们绝大多数人对她当初翩然出现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都没有将那个妖冶放荡的女人和这个王府中的叶娘子联系到一起。
叶初雪安静地从车中下来,身上手铐脚镣沉重地坠着她的四肢,让她看上去行动迟缓而凝滞。有人已经认出了她,登时在人群中腾起了一片小声议论。叶初雪对这一片议论之声恍若不闻,她身上裹着雪白的狐裘,面色比狐裘还要苍白,嘴唇更是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目光却莹然有神,从众人面上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一凛,竞没有几个人能与她对视片刻。她最后转向阿寂,点了点头:“阿寂,你来了。”
这其实是阿寂第一次正式与叶初雪见面,却早就从晗辛口中听到了许多她的事情,与她目光相交片刻,只觉眼前这人大为亲切,大声说:“叶娘子,我来看看你。”
叶初雪似乎是想微笑,嘴唇颤抖了一下,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咬住嘴唇强忍住,点了点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寂关切地问:“叶娘子,你还好吗?这马车太颠了,肯定不舒服!”一边说着,一边不满地向葛洛扫了一眼。葛洛自然也看出了叶初雪的面色不对,尴尬地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叶初雪摇了摇头,努力吸了一大口气。草原上的空气清冽凌厉,夹杂着马革兵戈腥膻冷硬的气息,与上一次被留在北苑时的感觉不一样。她努力向前面张望,好容易才能开口问道:“前面……晋王到哪里了?”
葛洛看了看日头,说:“大概快到雪狼隘口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虚弱地靠在马车车壁上,闭着眼让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葛洛心中愧疚,从腰间取下水囊走过去要递给她:“叶娘子,喝点儿水吧。”
叶初雪微微笑了笑:“多谢……”她话没说完,突然再也无可抑制地弯腰呕吐了起来。
葛洛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又被阿寂狠狠瞪了一眼。
叶初雪忍了良久,这一失控,吐得几乎将苦胆都倒出来。阿寂跑到她身边,替她绾起头发,执起襟角,在她后背轻轻抽着,一边絮絮地说:“马车太颠了,跟城里不一样。草原上没有路,坐车不如骑马。没事儿,吐了就好了,会舒服些。叶娘子一会儿喝点儿水,可别再吃腥膻了。”
叶初雪狼狈不堪地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恶心感再次冲上来,这一次就只剩下干呕,连苦胆水都吐了个干净。
好容易停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直起身来,看见那群贺布铁卫依旧瞪大眼睛围观着自己,登时羞耻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冷冷地问:“看够了吗?”转向葛洛,“你的水呢?”
葛洛自知她这个样子都是自己大意,心中愧疚,连忙将水囊递过去,一边冲众人吆喝:“别看了,别看了,休整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出发。”
有人不大乐意:“卫长,如此就追不上前面了。”
葛洛瞪眼:“又不用你去打仗,有什么可追的?保护叶娘子最重要!”
大家这才不说话了,各自转头去将坐骑安顿好。
阿寂扶着叶初雪在车辕上略靠着坐下,叶初雪用水漱了漱口吐掉,将水囊还给葛洛,问:“有酒吗?”
葛洛一愣,想起了当初在长乐驿她就是长驱直入找平宗讨酒喝,笑道:“叶娘子真是好酒量。”说着招呼一个手下,送过一个酒囊来递给叶初雪。
叶初雪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嘴唇上略见血色。她朝阿寂看了一眼,忽而笑了笑,低声说:“你倒挺会照顾人呀。”
阿寂被她瞧得脸上隐隐看得见红晕,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照顾过晗辛姐姐。”
“晗辛她……”叶初雪有些意外,“她也晕车?”
阿寂摇了摇头:“喝醉了。”
叶初雪苦笑着摇了摇手中的酒囊,听见里面酒声哗啦啦的,点了点头:“是啊,喝醉了最难受。”她低下头去,盯着手上的铁链发怔。对于叶初雪来说,最难堪的从来不是身体所受的各种苦,而是加之于身的种种羞辱。在众目睽暌下呕吐得不能自已,当时葛洛下意识的后退,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肮脏不堪。把自己的软弱暴露于人前,甚至是在这些毫不相识的粗野汉子眼前,简直比剥光她的衣服还要更加难以忍受。从说出要随军前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折辱,但她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阿寂看了一眼整理自己马鞍子的葛洛,低声飞快地说:“晗辛姐姐让我转告,说……”刚说到一半见葛洛朝这边走来,飞快改口:“晋王府的忽律夫人让我代为问候叶娘子。”
葛洛皱眉:“阿寂,你不是还有话要说给晋王听吗?我派两个人送你先往前赶,不要耽误正事儿。”
阿寂不满地冲他怒目而视,倒惹得叶初雪轻笑起来,她推了推阿寂,手上铁链哗啦啦作响:“去吧,多谢你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