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言不由衷,却一厢情愿地想去相信她的话,点了点头:“这样就好,我就怕……”
“不会的。”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冷静地打断他,“你说的不错,他不用靠伤害我来报复,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龙霄!”
龙霄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答应:“怎么了?”
叶初雪低声快速地说:”你快走!”
“不怕!”龙霄豪气干云,“我带你一起走,我不能让你在此如此受辱。”
叶初雪摇头:“还记得那年端午节吗?”
龙霄一阵疑惑:“端午?”
“咱们一起去凤都城外的江畔看龙舟时,听过的那首山歌。”
龙霄仔细回忆:“那是我与永嘉成婚的第二年,你跟着我们一起出城去,恰逢九嶷山中的歌女在江畔唱歌助兴,我记得。”
叶初雪低声唱了两句,声音十分轻,用的是楚音,即便是龙霄愣了一下,才听清她唱的歌词:“家山何处诶,不如早归……江遥水远兮,路途多舛…一”
龙霄若有所悟,问道:“你的意思是……是……是要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听青奴在外面大声诎“晋王殿下长乐如意!晋王殿下来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平宗已经带着焉赉大步闯了进来。
这早在龙霄的预料之内,见到平宗他连握着叶初雪的手都没有放下,只是一味地斜着眼睛冷笑。
平宗冷淡地将两人来回扫了两眼,面上也看不出喜怒来,淡淡地说:“尊使想寒是迷路了?”
龙霄慢慢站直身体,转而面向平宗,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一笑:“倒是没有迷路,不过是来寻故人叙旧而已。” ;他显而易见的挑衅态度令平宗略感惊讶,将目光落在了叶初雪身上,眼神炯炯,火焰在他眼中霍霍跃动。叶初雪似笑非笑地迎视,既不表态,也不回避,沉默之间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平宗轻轻哼了一声'走到笼子边向她伸手:“过来!”
这一声里的命令和宣示所有权的意味同样明显。龙霄皱眉朝叶初雪望去,微微摇头。叶初雪的目光却始终与平宗纠缠在一起,压根儿没看见他的暗示。好在她本身也没有打算如平宗的意,笑道:“酒喝多了,腿软。”
平宗索性蹲下来与她平视,问:“饿吗?”
“不饿了。他给我送来了牛肉饼。”叶初雪语气中满是歉意,“一时半会儿饿不死,真是不好意思。”
“我并不想要你死。”他语气温柔,全然不见前一天的怒意,只是话意之外却总有些令人浑身一凉的气息,“想不想出去?”
“出得去吗?”她眨着眼睛问,“你不是把钥匙都扔了吗,怎么出去?。
“你要真想出去,我可以让人抬着铁笼子走,就像他们抬着乐川王一样,哪儿都能去。”
叶初雪微微变色,站了起来,来到铁栏杆的边上,脸贴在栏杆上,离平宗的脸很近,盯着他目不转睛:“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你对付女人的手段,就是你在我心中的样子。要对我做什么全看你的选择。”
他一时没有说话,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又该用乌斯蔓草了吧?哪一样是你最害怕的?当众受辱?还是把伤疤暴露在人前?你可以选一个不要的。”
龙霄忍无可忍:“够了!这样欺负一个女人,你还有廉耻吗?”
“廉耻是什么?”平宗站起来面对他,轻蔑地笑着,“那是你们汉人的东西,对我们丁零人来说,强者就是主宰。”
“你这个主宰却被一个女人耍了那么多次,所以恼羞成怒?”龙霄打定主意一味要激怒他,“对了,你们丁零人不要廉耻,所以被女人打败也无所谓,折磨女人也无所谓。”
“对我来说,她不是女人,是敌人。”乎宗眼中的怒气随着火焰的光芒跳动。
龙霄变色:“如果这样,我要把她带走。”
“带走?带到哪儿去?鸿胪寺的使团驻地?还是你的梅林楼中?”平宗恶劣地讥笑,“不管龙城还是晋王府,能说这样话的人都不是尊使吧7 t,“我要带她回南朝。”龙霄冷静地说,“与其让她在这里受你侮辱和敌视,不如带她回家。”
“回去就没有侮辱和敌视了吗?”平宗针锋相对,“连在龙城你们都不放过她,那些刺客,尊使能说与你无关吗?带她回去,让她再受一次赐自缢的处置吗?”他的怒火渐渐按捺不住,突然一把拽住叶初雪的手腕,将她扯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丝毫不介意她的脸撞在栏杆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你仔细看看她的头发,至少我没有让她一夜白头!”
这样的指控却是龙霄无法反驳的,他张了张嘴,说:“永德已死,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除了你,你根本将她当怍牲畜对待。”
平宗对叶初雪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他可以用各种奇怪的方法来羞辱她,却不许其他人伤害她分毫,光是想到她当初所受到的一切背叛和伤害就怒火满溢。听了龙霄的话,他转过头向叶初雪看去。
叶初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从脸撞在栏杆上的火辣辣疼痛中抬起头。
平宗问:“你死了吗?”
她先是一怔,随即会过意来。这句话问得突兀又离奇,她却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这本不是他们对彼此说这些话的时候,龙霄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在为她争取,而问她这话的男人刚刚宣布了她是敌人。但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敌人更了解自己?还有什么样的关系比敌人更有默契?
“我……”她看着平宗,目不转睛,“曾经死过。现在死着还是活着,却也说不清。”
平宗听懂了她的话,回头转向龙霄:“听见了吗?”
龙霄大皱起眉,忍不住问:“阿丫,你愿不愿意随我回去?”
“阿丫已经死了。”她轻声说,眼看着龙霄面色剧变。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明白,龙霄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来找到她,又是以多大的勇气与平宗对峙。如果他有足够的人手,他也许会带人强行将她抢出去,而此刻,身边只有青奴的龙霄,面对着拥有整个北朝军队的晋王平宗,用尽全力在为自己争取。她却拒绝了他。
“你……”龙霄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没想到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依然固执如初,“你想好了阿丫,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以前那样的伤害。”
“回南方,我就要隐姓埋名,托庇于你,也许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
“你现在也在隐姓埋名呀!”龙霄急了,不明白同样的境遇,甚至更加不堪,她却宁愿选择天寒地冻遍地危机的北朝,“你现在也只能做他的侍妾!”
“我还是他的敌人。“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来,觉得豁然开朗。她不知道平宗是否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但这一切却都不重要了,她说:“我还是永德。”
龙霄愣住:“可是你说……你说过她已经死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全身都被镶嵌了一圈金黄的光晕,她站在光芒的中央,即使身在因笼,身后滑稽地摆着两个巨大的酒缸,面对着那个个囚禁她、羞辱她的男人,以及龙霄不解的质问,她却绽放出一种全新的光芒来:“死了的是永德长公主,但永德还活在叶初雪的身体里。龙霄,你真的想让永德死吗?”
龙霄总算听明白了。永德是万千人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即使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和权力,她仍然有着相同的心机、手腕、胸襟和抱负。死了的是长公主,永德在叶初雪的血脉里从来不曾淡去。
如果跟着龙霄回南朝,即使平宗放行,永嘉接纳,罗邂和琅琊王无法察觉,她也不可能再做永德。跟他回去,就是杀死永德。她所有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一句。
“不……”龙霄摇了摇头,苦笑着后退了一步,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当初他捐弃前嫌帮助永德逃离凤都的时候是何等充满了丈夫意气;之后照顾离音,通过离音与她联系,甚至为了她想办法出使北朝,他做每一件事都能获得一种施恩帮助她的快意和满足。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永德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救星,并不是他不计前嫌的帮助。她宁愿选择平宗这样的敌人,也不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龙霄一生以风流自许,即便在最不得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深重的挫败感,令他自觉无地自容,无比懊恼。
龙霄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既然如此,永德,希望你以后多珍重。”
叶初雪看着他尽最大努力维持着脸面昂首转身离去,说没有一点遗憾是不可能的。他是她与故国最后的一丝联系。他走出这间暗室,走出她的视野,便也斩断了这丝联系。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她自觉从此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可以牵挂住过往的事情可以牵念了。
她低头深深地叹息,抬头见平宗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室内只有火盆中柴炭发出哔剥之声,和火焰熊熊燃烧时暗蓄风雷之势的气流声。叶初雪突觉疲惫,靠着栏杆坐了下去,背对着外面,丝毫不理睬平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