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恼。刚才两人没有宣之于口的默契浇灭了他这一两天来的怒火,达成默契的美妙感竟然超过了他们两人在床笫间的欢爱。平宗走到她的身边,也背靠着栏杆坐下。
他们并肩而坐,却面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其实我更喜欢叶初雪这个名字。”平宗低声开口,软化了的语气像是在寻求和解。
“我们还是做敌人吧。”她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一样软,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敌人……”他想了想,竟然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自认识她以来,所有的刺激与兴奋都来自她的针锋相对,于是笑了起来,“能做我敌人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做你的的敌人……”叶初雪喃喃地说出了她到北方后摄出自真心的一句话,“做你的敌人最不累。”他们是天生的敌手,几乎不需要磨合便能摸到对方的脉搏,既然不能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并肩前进,那么至少让他们在同一个高度上背道而驰。
“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平宗警告她。
“我不需要。”
“但我会依照丁零人的传统尊重对手。”
她几乎要笑起来,终究还是给他留了点情面:“谢谢。”
他们再没有朝对方看一眼,沉默地听着火焰撕扯空气的声音。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焉赉送了食物进来,附在平宗耳边说了几句话。
平宗诧异地转头问叶初雪:“你给龙霄唱的歌,唱的是什么?”
他果然派人监听着龙霄与她的交谈。叶初雪微微地笑了起来,说:“我唱的是一首汉乐府,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她说到这里,索性又唱了起来,仍旧是北方人听不懂的楚音,曲调忧伤而惆怅,“家山何处诶,不如早归……江遥永远兮,路途多舛……”
平宗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判断地的话是真是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出去。
第三十七章 惊雷暗室晓未及
大统元年正月初三,北朝新帝登基的日子。
为了这一天,北朝新旧两位摄政王前后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在龙城波诡云谲暗流涌动的风潮中,顺利地开始了堂皇郑重的登基大典。
按照礼部拟定的规程,这日一早,本应先由新帝带领百官前往圜丘祭天,再往太庙祭祖,然后在正殿太华殿行加冕礼,最后在太华门处接受百官和各国使节的朝贺。但新帝年仅两岁,尚是个行动不能自控的幼儿,带领百官祭祀的任务便应由暂摄国政的宗室也就是平衍代行。但平衍身有残疾,不宜行祭祀大事,于是平宗就成了不二人选。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的程度让礼部尚书贺娄元光几乎崩溃。临到了大典举行前一夜,平宗突然病倒,不但祭祀大礼无法成行,连是否出席大典都在两可之间。贺娄元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晋王府都被晋王平宗以病重不能见客拒之门外,他只得转而求助平衍。
看着眼前不停转圈叹气的礼部尚书,平衍也觉得十分抱歉。原任礼部尚书是崔晏,延庆殿之变崔晏落马,贺娄元光补进为尚书,一上任就要经手一连串的大事,不到三个月,就熬得头发胡子花白,也着实是为难了他。
这一夜与平宗彻夜谋划,平衍也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他知道自己不发话贺娄元光不肯走,只得为他指点一条办法出来:“不是还有汝阳王嘛。”
汝阳王平宁是新帝生父,也是太武皇帝沙林汗的直系子孙。贺娄元光也愣了一下,想要反驳,张口“可是”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来。平衍笑道:“你不就是要找个宗室领袖嘛,他是亲王,我是郡王。他只领了散骑常侍的职,不涉朝政,又是皇帝生父,辈分又高,地位尊崇,与朝堂各派都没有瓜葛。这么个现成的人选,你就别可是了。”
贺娄元光呆了呆,仔细一想,平衍说得没错,虽然这样的人出面总觉得古怪,却合乎礼制,让人挑不出错来。他愣了半天,见平衍微笑着低头喝茶,并不再多说一句话。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咬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办!”
贺娄元光走后,平衍算了算时间,因为自己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祭天祭祖典礼,这样便省出了三四个时辰可以略微休息一下。他将事情又仔细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了,这才让阿寂将贴身服侍的内侍找来为他更衣,倒在床上几乎立即就睡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有人静静走到床边,目光冰凉若水。平衍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翻过身来静静看着她,只觉佳人如以往般入梦,却又不似以往般那么巧笑倩兮,微蹙的眉目间满是不可言说的忧虑。
“晗辛……”他神志不清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手上软软地被覆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哪里如她所说变得粗糙,“你回来做什么?”他轻声地问,带着些发牢骚的语气, “龙城这种地方,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在床边坐下,将手覆上他的眼睛,遮挡住所有的视线。
他微微叹了口气,蜃边挂上微笑,抬起手压住她的,轻声说:“好,我闭上跟睡觉,不乱动了。”
这一梦深而甜美,被阿寂叫醒时平衍仍不愿醒转,怔然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问:“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
阿寂摇头:“都知道你要休息,没人来打扰。”
“是吗?”平衍心中有说不出的惆伥,原来一切果然都是梦。
他抬起梦中与她纠缠的右手细细打量,指尖上她的触感仍然分明,却原来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自己想着也都可笑起来。她被自己关在了那屋里,外面守备森严,哪里能出得来?即便出来了,只怕第一件事便是远远跑开,又怎么会来到他的身边,像以前一样陪着他人睡?
平衍摇头将满怀绮念摇散,让人将参加大典所要穿着的礼服送进来帮他穿上。门外肩 舆早就在等着,太常府送来的车驾也早就在门外候着。平衍知道汝阳王平宁其实不堪重用,只能当作放在外面的花架子,到了正式的大典还得自己亲自压阵,咬着牙支撑着起身更衣坐上肩舆。
阿寂一直守在平衍的门口看着一行人走得远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回到屋内,说:“可吓死我了,万一殿下发现你在里面,不定又要惹多少乱子出来,”
说话间,只见晗辛从平衍床头更衣用的屏风里转出来,已经换上了平衍的一身圆领窄 袖衫。平衍比她高许多,原本到膝盖下面的长衫一直垂到了她的脚踝,腰间居然还系着平衍的七环蹀躞带,盯叮当当好不热闹。阿寂一见她这个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姐姐你这是想做什么?”
晗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无奈苦笑,“没办法,以前的那些男装想来他都给扔掉了,只好借他的穿穿。”她将长过手的袖子挽起来,问阿寂,“让你办的事儿办好了吗?”
阿寂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呢。我亲自送你出去给你赶车。”
阿寂备下的马车明目张胆悬挂着乐川王的旗帜。晗辛不敢让他在外面太过招摇,命他将旗帜取下来,在龙城几处关键的地方查看了一圈,果然发现西南宏昌门、正南永昌门、东南宏延门都戒备森严,不许寻常车辆人员出入。西边诸门则畅行无阻。而东边因为离要举行大典的太华门近,索性全部闭门不开,再由禁军封锁通衢大道以东诸坊街道,这样一来,等于将太华殿一带完全封锁了起来。
晗辛看罢便让阿寂将自己送到晋王府,这回许他将乐川王的旗帜挂了出来。阿寂陪乐川王来过许多次,与晋王府的门房都已经熟识,自己跳下去交涉,说是今日特殊,不能让人看见乐川王来了晋王府,得将车直接驶进府中。
这一日晋王府中十分冷清,都随着晋王出了门。阿寂将车停在厅事后面让晗辛下了车,自己并不敢久留,匆匆驱车离开。
晗辛将身上蹀躞带解下来挂在屋旁一株梅花的虬枝上,自己熟门熟路地摸向贺兰王妃的佛堂。才进了内室,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心中诧异,一时不敢泄露行藏,悄悄进去见暗室的门大开着,便躲在一旁细听。
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为什么要陷害王范?”
晗辛一惊,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只是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又在论及这个不该她讨论的话题,心中无比好奇,探头向里面张望密室中四个火盆仍在熊熊燃烧,热浪滚滚,令人几乎无法安坐。
叶初雪仍然坐在两个酒缸中间的阴影处,捧着酒碗,优哉游哉地喝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立在她对面的女子。
晗辛看得分明,确实是那个现在应该被关在自己的毗卢院中的晋王妃贺兰频螺。
叶初雪不急不缓地喝下一口酒,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品酒昧,良久才笑道:“陷害,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是你将殿下引到他那里的。”
叶初雪这才睁开眼瞧着她,满脸的趣味盎然:“这倒奇怪了,晋王不是跟着龙雷的人找到王范的吗?再说了,他是本朝礼部侍郎,却跟南朝使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怎么能叫陷害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被晋王拿下跟我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关系,跟王妃你又有什么关系?也值得你在禁锢之中偷跑出来,当面对我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