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在众人的袖手旁观中独自迎向平宗的怒火:“册立皇后乃国家大事,请陛下尽早做出决断。”
“那么好!”平宗冷笑一声,“裴緈,你既然已经是中书令,现在便去拟旨,册封姜氏为皇后。宗正寺卿平适……”他看着听到自己点名依次出列的臣下,带着一丝沙场上即将冲锋的快意吩咐:“你去制玉牒,皇后姜氏,乃南朝惠帝之女永德公主,出身既贵,德容兼备,为朕产下第四子平艾,朕龙潜北狩之时随驾左右,参与谋略,每有献言无不切中要害。朕得以戡乱平叛,重返龙城登得大位,皇后姜氏居首要之功。
既然天下不可无后,既然皇后要厚德载物,那么姜氏就是本朝皇后不二之选。”他说到这里,才似乎将憋在胸口的一股火气疏泄了些许,顿了顿,目光从丹陛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问道:“众卿可有话说?”
一时间太华殿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除了少数几个近臣,旁人对叶初雪的身世并不清楚,只知道平宗身边有一个宠姬姓叶,此时突然听他提起南朝公主来,一时间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这其中却也有些旧人,经历过一年多之前那场变故,还记得当日延庆殿之变最后的结论就是,崔晏勾结南朝永德公主怂恿平宸诛杀功臣。宗正寺卿平适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当众人还在发愣的时候,平适已经第一个回过神来,问道:“永德公主不就是当日令崔晏谋划延庆殿之变的幕后之人吗?陛下当初将她从潜身之地找出来,关押在宗正寺大牢之中,当时臣任宗正寺少卿,还记得这回事。”
平宗盛怒之下揭开叶初雪的身世,却没想到还有当初这一桩栽赃,一时愣住,竟然无法回答。
平衍抓住机会立即说道:“南北两朝对峙已近百年,彼此仇视,并无通婚联姻的时机。何况,若论功劳,丁零诸部当年守盟立朝,如今又镇守京畿八维,尤其是贺兰部虽也出了些不肖子弟,但为了陛下光复龙城的大业,舍弃金都草原祖居之地,举族相助,难道这样的功绩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比不上。”平宗知道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便必须要坚持到底,否则平衍借反对立后之事拉拢八部,后面他要改革八部军制的想法就会遇到更多的阻碍,“姜氏当时随朕远征,危难之中相守相随。朕受重伤垂危昏迷不醒,是她一个弱女子以一人之力将朕带出险境,并因此而小产。后来叛军追杀而至,朕以三百漠北丁零勇士对战三千叛军,以少敌多将败之际又是她借来援军挽狂澜于既倒。如果这些都还算不得功绩,那么她帮助柔然可贺敦戡乱与柔然结盟,以至于河西四镇能够腾出手来随朕光复龙城,如此功绩已经堪比日月。你们中间若有任何人对封她为后有异议,不妨问问自己为朕做得到这些吗?”
大殿上一时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河西四镇诸将领本就与龙城各派系关系不深,又都经历了柔然对河西牧场从志在必得到拱手相让的转变,听平宗如此一说才彻底了解了原委。南路将军孙文杰和东路将军令狐朗不约而同一起点头道:“别的不知,河西之事末将有切身体会,若功绩在姜氏,那么皇后之位她也当之无愧。”
其余诸将纷纷点头。
晋王府昔日幕僚追随平宗日久,感情深厚,听说叶初雪为救平宗而小产也都不由动容。裴緈是幕僚之首,见军中将领都已经表态,总不好自己这批亲信还保持沉默。
裴緈于是出列道:“姜氏忠勇正是本朝之福。她为陛下小产之事臣等还是第一次听闻,臣等对姜氏所为感佩不尽。所幸姜氏如今已经产育皇子,得后如此,是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裴緈身后众人纷纷点头,齐声道:“恭贺陛下,得此贤后,乃本朝之幸。”
平宗到这时面上才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裴緈你就去拟旨,会同礼部和宗正寺书拟册书,宗正寺制玉牒和皇后之玺,太宰府择吉日举行册后大典。”到这里,他这一仗算是大获全胜,看向平衍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七郎忠心为国,不惜犯颜直谏,虽然说话有失偏颇,但用心是好的,赐一百金作为嘉赏。”
在他身后的普石南闻言忙道:“遵命。”
平宗目光从平衍铁沉的脸上掠过,只觉心情舒畅,起身道:“若没有别的事要回奏,就到此为止吧。”
他已经准备从御座上走下,忽听丹陛下有人用不算响亮,但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这样就定了?这是要将我们八部都置于何地?”
平宗停住脚步,转头望下去。
北朝朝议制度起自草原诸部会盟协商,到如今仍旧保留着一些旧日习俗,并不似中原朝廷那样在朝议时依品阶高低森然列位,位秩绝不可乱。在龙城,即便是太华殿这样的大朝,通常议论到了激烈处,大臣们往往会寻朋呼伴,站到自己这一派中去。
平宗此时望下去,只见晋王府幕僚在一处,军中将领在一处,其余诸部官员在一处,而八部大人自然也聚在了一起。他刚才听见的那一声抱怨,便从八部大人中传出。
平宗想了想,又坐回去道:“朕龙潜之时府中妻妾都已经入宫,册后之前会先封赏她们为嫔妃,八部同进退始终是本朝的国本,诸位大人尽可以放心,忘恩负义、辜负功臣绝非本朝的所为。”
诸部大人听他专门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心中仍有不满,却知道今时不同于往日。平宗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是八部已经失去了与皇帝相抗的实力,真要撕破脸怕都没有好处,因此只能隐忍谢恩。
平宗正欲起身,突然平衍叫住他:“陛下,臣还有一言。”
平宗心头猛地一坠,平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说。”
“陛下,若四皇子之母真是南朝永德公主,就切不可册封为后。”
平衍再三阻拦平宗立后,两人针锋相对已经较量了几个回合,就在大家以为大势底定的时候,平衍突然又翻开这个话题,不但平宗,即使是旁人也都有些不悦。登时军中几个将领就嚷嚷了起来:“秦王殿下,到底是陛下的家事,咱们还是别干涉太深。
人家贵为公主,也不是配不起这个位置。何况,人家还为陛下诞育了皇子呢!”
平衍目视平宗,朗声道:“就因为是南朝的永德公主,她才配不上本朝皇后之位。”
平宗皱起眉,怒极反笑:“你说什么?”
“南朝永德公主本为摄政公主,在南朝主政四年,依靠提拔裙下之臣掌控军队,不论是羽林军还是明光军,甚至落霞关守军之中,到处都有她的入幕之宾。她之所以在中秋之变中落败流落北朝,也是因为遭到男宠的背叛。”
平宗放在面前案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咬着牙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姜氏德行有亏,秽名满天下,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北朝的皇后,岂不是将皇室置于天下人的笑谈之中?他日陛下如何引皇后去太庙拜谒祖先?又有何面目在百年之后位列昭穆?”
平宗料不到平衍竟然将叶初雪的私德翻出来作为攻击的把柄,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尚在大朝之中,喝道:“你住嘴!”
平衍知道今日之后只怕兄弟就会反目成仇,然而为了阻止那个女人上位,他也豁出去了。他告诉自己,毕竟,这是为了本朝万世社稷的安危着想。
“更何况,姜氏所育四皇子却并非陛下骨血。”
平宗一怔,喝问:“你说什么?”
“阿斡尔草原上人人都知道,当日陛下出征讨伐龙城,步六狐部趁机洗劫丁零诸部,首领睢子本要杀光丁零人,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姜氏亲口承认,她腹中胎儿,是步六狐部首领昆莱之子。此后睢子携姜氏穿越云山、横跨北苑、落脚在燕然山,而姜氏始终毫发未伤,不就是以为她肚子里是睢子的侄子吗?”
平宗气得大力拍在案上,大喝:“住口!住口!住口!!!”他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平衍:“叶初雪为了救丁零诸部所作的牺牲,我不许你用来诋毁她!”
平衍冷静地看着他问:“当日姜氏在草原上遭遇昆莱袭击,漠北丁零护送之人全军覆没,只有姜氏一人活了下来。据说她被发现时赤身裸体倒卧河边,而之后昆莱全族遭到陛下屠戮,难道不是因为昆莱对她施暴?她的孩子究竟是……”
平宗猛地站起来用力一掀,身前桌案被生生掀翻到丹陛之下,案上笔墨、香炉、杯盏叮叮咚咚滚得满地都是。
所有人都被平宗的怒火惊呆了。
平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平宗,冷冷道:“纵使姜氏对陛下有功,满朝文武、天下万民又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秽闻缠身的失节妇人居皇后之位?”
平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第二十七章 月明直见松间雪
平宗在延庆殿一直待到了深夜。
他将殿中伺候的宫女、内官一概屏退,独自坐在座位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中午和晚上的两顿饭送上来又原样端了下去。小内官一趟一趟来为他换上热好的酪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