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心下越发诧异起来:“你等到半夜,就是为了问这句话?没错,我见到她了。”
乐姌“哦”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突然又问:“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问,直接说,“她为陛下产下男婴,如今陛下正不顾一切想要立她为皇后。”
“男婴……”乐姌一阵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平衍猜到她想起了准,心头一软,便由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时间没有推拒。
“那么……”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们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样你看见了吗?什么模样?长得可好?”
“婴儿长得不都一个样吗?”平衍被她追问得有些狼狈。他当时一心都放在对叶初雪的防备上,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婴儿,就连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问起来他临时想的,当时只是想着平宗若不满意就会驳斥掉,谁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为意,就那样准了。“那孩子……”眼见乐姌渴切地瞧着自己,平衍脸上渐渐绷不住了,只得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乐姌少有地认真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咀嚼那两个字,一种无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来,“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来,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我初见她时,不过是个野小子一样的小姑娘,刚刚随先帝入宫,比男孩子还皮,整日不是爬树就是捞鱼,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了。”
这是平衍第一次听到关于她们以前的事情,心中对那一段过往充满了好奇,问道: “你们那时候多大?”
乐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长,八岁,她七岁……”她说到这里仿佛才终于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于是促狭地冲平衍一笑,道:“还有晗辛,也是七岁。
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宫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欢跟着我玩,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里。她学着我的样子打扮,也学着我的样子与人调笑……”她说到这里突然收住话头,强行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平衍却从她的神色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一时间震惊不已,瞪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乐姌突然发起怒来,双目圆睁,瞪着他就像他才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却将我扔在一边不再理睬。我不过是要为自己寻个出路,她却将我从紫薇宫扫地出门。她是个无比霸道的人,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会被她毫不留情地铲除。”乐姌说到这里,突然看着平衍冷笑。
“你笑什么?”他心烦意乱,想要从她所编织的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抽身而出,“已经这么晚了,你该走了。”
“你就不怕吗?”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将他的心绪烦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他冷笑地反问。
乐姌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灯光还要明亮,几乎就在瞬间洞彻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个圣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蓦然变色,瞪着她一言不发,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乐姌却毫不畏惧,反倒像是蝇虫闻到了血腥一样,双眸发亮,全然不复之前怅然怀念的神色,笑道:“你刚才说陛下要立她为后,而你刚才回来却全无喜色,是不是因为立后之事与陛下起了争执?”
平衍皱起了眉毛。她这副模样令他无法不想起当初晗辛与叶初雪里外沟通,两相呼应,在龙城兴风作浪的默契来。乐姌和晗辛一样,都是那个人的故人。“你想做什么?”
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使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让我同意立她为后,那你就想错了。”
“你才想错了呢。”乐姌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打消,“她做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帮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帮她?”
乐姌冷笑:“我跟她的仇这辈子也解不开,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险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刚才明明还……”
“还在感慨旧日之情?”乐姌替他说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们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敌,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中间经过了那么多事,当初越是亲密无间,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换一个位置,她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说到仇恨,双眸熠熠生辉,在这样一个中宵寒夜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来。
她说:“对付她,我比你有办法得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请教。”
平宗从延庆殿出来后直接去了承露殿。身边一众随从知道他的心意,便要遣人去通报,被平宗叫了回来。“我去承露殿便是回家,回家还用通报吗?”平宗哭笑不得地看着一众内官面面相觑的模样,说,“以后你们不要随便跑到承露殿去大呼小叫,叶娘娘身体不好,小心惊扰了她我可不饶你们。”
众人虽然知道他只是说笑,却也不敢大意,纷纷凛遵。
回到承露殿时,果然里面已经熄了灯,只余下一个小宫女守在叶初雪寝殿门外的廊下,笼着炭盆打瞌睡。平宗将余人皆屏在门外,走到小宫女的身边,拍拍她的肩问道: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小宫女乍然惊醒,见是皇帝来了,吓得翻身跪伏在他的脚下,却懂得收敛嗓音,低声道:“娘娘命我在此处等候,说陛下议事之后定然会回来。让奴婢准备好巾栉热水,伺候陛下更衣梳洗。”
平宗问:“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小宫女口齿伶俐,回了几句话已经全然醒了,说,“娘娘还嘱咐,陛下若是回来了,不妨先去看看皇子殿下。”
平宗笑道:“是了,我这就去看。你替我准备好热水就去歇息,这殿里不需你伺候了。”
惊讶的神色在小宫女的眼中闪了闪,她却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是行礼退下。
平宗便依照叶初雪的建议先去配殿暖阁中看望儿子。阿戊自有了乳母后,每日饱餐饱睡,气色红润,精神极好。平宗掀开床幛,见乳母已经熟睡,躺在她怀中的阿戊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不苦恼,自己微微挥舞着小拳头,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见到父亲露面,忽然咧嘴一笑,登时令平宗的心都化了。
平宗也不去惊动乳母,将阿戊从她怀中轻轻抱出来,举在面前逗弄。那孩子便咯咯地笑着,丝毫不觉害怕。
乳母终究还是惊醒,一睁眼看见皇帝不知来了多久,吓得滚下床榻连忙叩拜,阿戊被这动静惊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平宗颇为扫兴,安抚了乳母几句,将孩子还给她,径自回到叶初雪的寝宫。
她却也睁着眼腈。
平宗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掀开床幛,对上叶初雪那双清明的眼睛,两个人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平宗在她身边躺下,叶初雪便自动过来伏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没睡觉?”他说着,用手合上她的眼皮,命令道,“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见你在外面跟千蕊说话的声音就醒了。”她乖顺地由他掌控,闭上眼睛,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还是睡得这样浅?”
叶初雪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手揽住他的腰:“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
清浅的一句话,却几乎绞痛了他的心。平宗知道这仍是因为被睢子掳走那些日子留下的创伤。她实际上极度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在自己的身边,也会因为些微的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次平宗眼看着她醒来时带着惊恐警觉的神色,总要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时才能消退。然后她就会死死缠住他不肯放手,必须在他的怀中才能再次入梦。
“我回来了,你就好好睡吧。”
“嗯。”她点了点头,脸埋进他怀中静了一会儿,很快又抬起脸,苦恼地看着他,“睡不着了,怎么办?”
平宗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样的娇俏依恋仿若少女一般,令他时时忘记她如今已经是为人母的妇人了。她像是在他面前完全卸下了防备。阿戊的出生令他们之间有了再也割舍不断的牵绊,也磨平了她全部的锋锐,让他几乎能看到她少年时的模样。
平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那就聊聊天吧。”
“嗯。”她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突然抬头问,“你去看过阿戊了?我闻到奶香味了。”
“他今日乖不乖?”
“乖!”叶初雪笑了起来,“大概是在娘胎里亏欠了,只要给他点儿吃的,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笑。这孩子倒是不爱哭。”说着又想起往事来,语气渐渐惆怅:
“我弟弟算是我一手带大的,那孩子就总是哭闹不休,我一直以为小孩子都是那样呢。阿护,还是咱们的孩子更可爱。”
“当娘的说这话也不害臊。”他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笑脸,口中说着刻薄的话,心头仿佛被蜜满满地充盈了,搂住她的手臂越发用力,仿佛要这样才能确保这一刻的幸福不会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