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黑了,普石南亲自为他点上蜡烛。这一夜天气晴朗,月色皎洁明亮,将大殿窗下映得一片如霜如雪般洁白。
烛光摇曳,渐渐燃到了尽头,火光颤抖了两下,噗的一声熄灭。守在外殿的小内侍慌张地跑进来,拿着火引蜡烛要换,平宗挥了挥手:“算了,就这样吧。”
小内侍愣住。这是皇帝自大朝之后回到延庆殿来,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敢多言,行了一礼要退下,刚走开两步,突然想起来,又折返到平宗面前道:“陛……陛下……”
平宗抬起眼来看着他,目光冰冷深沉,惊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才硬着头皮说下去:“秦王殿下在殿外玉阶下跪着。”
平宗的面色变得铁黑,声音更是冷得人浑身泛起寒气:“让他滚!”
小内侍也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更不敢多说,怯怯地退了出去。
没有了烛光,殿中益发清冷。
平宗于黑暗中枯坐,目光落在窗下那一片白光上,直到双目瞪得酸痛,终于揉着眉心向后靠在凭几上。
这夜,这月,这大殿,这清寒,还有殿外跪着的人,承露殿里等待他的人,皇城外的帝都,这一切都似乎为他停止,只是密密地将他围在中央,令他如同困守愁城,有力却使不出来。
脚步声窸窣地响起。平宗烦躁地命令:“出去!”
他听见对方停了下来,但很快又违背他的命令继续向他走来。他叹了口气,嗅到了那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人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取下头上压了一整天的通天冠,只余一根玉簪固定发髻。
平宗握住她的手腕,问:“你怎么来了?”
叶初雪停住动作,低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轻声道:“普貂珰说你饭也不肯吃,话也不肯说,让我来劝劝你。”她将那根玉簪也抽掉,说:“我给你梳梳头吧。”
“好。”平宗放开她,索性趺坐,双手垂落在膝盖上,闭起双目,感受她将自己的发髻揉松打散。
他们二人在日月谷中时,便日日这样由叶初雪为平宗梳头,平宗对她的力道手势早已熟悉。叶初雪的指尖插入他的发中,轻轻按摩他的头皮。平宗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再一次深恨两人分别日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她的种种温柔能够这样烫煨人心。
“叶初雪……”他叫了一声,听她低低地答应,却又一时无话,只是伸过手去重新握住她的腕子,渐渐加力,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捏断,让她的骨骼皮肉都与自己的融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一般。
叶初雪于是长长叹息了一声,忍着痛俯身过去,将他的头拥在怀中,低声道:“我都听说了。”
“你……”平宗惊讶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平静,目光澄澈,整张面孔沐浴在月光之中,宛若仙姿,剔透而精致。他心头突然涌起无尽的悔恨和内疚,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寻到了能够理解他苦闷的亲人一般,复又埋首于她的胸怀之中,让她身上馨香温暖的气息将自己缠绕紧裹,双臂箍住她的腰,令她不能有分毫挣脱的可能性。
叶初雪本就没有挣脱的打算,由他抱住自己,只是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梳理着头发,忽而轻声哼起了歌。
寒夜静谧,殿宇空旷,月光静静披洒在他们的身上。叶初雪的歌声轻轻柔柔,悠缓散漫,充满着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娴静。
“你不生气?”平宗诧异地问,又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果真没有看见半分不悦。
叶初雪停下来偏头想了想,说:“牵扯到阿戊,也不是不生气,只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
她嘴角扯动,算作是个笑容,轻描淡写地说:“这世间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算是一种人,只不过我遇见了你,而他……”她叹息一声,重又抱紧他,轻声哼着歌。
她的胸膛随着歌声微微起伏,柔软地包围着平宗,令他的身体渐渐不能自已地发热、发烫。怀抱着他的身体温软馨香,带着熟悉的诱惑和久违的亲昵。平宗的手渐渐不老实起来,在她的后背上下游走,手掌抚过腰臀落在她的腿弯处,突然一用力,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放在了自己的膝头。
叶初雪攀紧他的脖子,身体柔软得仿佛全身骨头都已经化掉,瘫软在他的怀中,双眸几乎要溶出水来。
她曾经在山野之间寒露的夜里思念他,在梦中思念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思念他,在大雪纷飞的山岭间思念他。她带着对他的思念殚精竭虑地活下来,将自己凝结成一团冰,将自己的意志和思念结成丹、化为血,她所经历的一切,所等候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当他手掌的茧子摩擦过她身体的皮肤时,叶初雪再也无力压抑,一任泪水恣意汪洋地泛滥成灾。
平宗懂得她这一刻的情感,因为他几乎也要为他们这样久违的亲昵而落泪。
他们等了太久太久,又被仇人、亲人分开得太久太久。仿如长天孤鸿,云间冷月,一切色彩和风姿都要在彼此的体温中氤氲升腾。他们太需要在这一刻拥抱住彼此。
她是他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怒火中烧。平宗担心她的身体尚未恢复,不敢太过放肆,她却不肯放过他,突然抬头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咬下去。
疼痛激发了更多的欲望,他嘶吼着征服她,令她辗转呻吟,终至痛哭失声。
当他们终于停下来相拥喘息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阴沉狠厉之色,而她哭红了的眼睛中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还好吗?”他问,担心自己还是太急切地伤了她,一边问着,一边去看她的身体。
叶初雪把他拉住按在身旁,自己伏过去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别乱动,冷。”
平宗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延庆殿的御座之上,厚重的漆桐木地板上铺着锦垫玉簟,但寒意还是从地板上往上透。
他无声地扯过被脱得乱七八糟的袍服将他们一起裹紧,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说: “你刚出了满月,我怕你还没有恢复。”
“现在再担心不是晚了吗?”她抬起头轻轻啃咬着他的下巴,舌尖在他刚冒出来的胡茬上扫过。
“我本来想等到你满了百日。”他托住她的下巴不让她作怪,拇指抚着她的嘴唇,目光迷离。
“我知道。”她说完后闭上眼安静地在他胸口栖息。
平宗突然就明白了:“你到底还是生气了,对不对?”
她沉默着,指甲从他胸口的皮肤上划过,留下几道白色的印子。
平宗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长叹一声:“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他心中满是愧疚懊恼:“我以为我坚持就是保护你们母子,谁想到却将你们置于这样难堪的处境中。”
“其实我并不想要那个后位。”
“我知道。是我一意孤行,才引致今日之辱,可恨……”他突然顿住,终究长叹一声,“可是没有后位的保护,你们母子日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险。有这后位,至少在后宫不会有人对你们不利。”
叶初雪倒是想得开:“若一纸册书就能护得后位上的人周全,这古往今来哪里又有那么多深宫长门之叹。”
平宗越发恼恨起来:“我本来以为他肯扶持阿戊,总不会延及无辜,谁知道他却下这样的黑手。”
叶初雪睁大眼望着延庆殿高深的天顶,良久才说:“他和当初的我有着同样的孤绝,却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到这个地步。这会儿他大概已经懊悔,我来时见他在外面跪着。”
平宗哼了一声,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叶初雪顽皮起来,撑起身子拉过一绺他粗黑的长发,与自己的银发绑在一起,笑道: “要这样了,才算结发夫妻呢。”
她趴伏在他的胸口,身后披着银发,月光沭浴在她的身上,将她的皮肤映得剔透如水。平宗只是这样看着,便已经深深着迷,不禁双臂围过去将她紧紧箍住,低声道: “真怕你就这样化掉不见了。”
两人静静相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之前的话题:“那不像是他会说的话,是有人在给他出谋划策。”
他身上的肌肉猛地绷紧,引起叶初雪的注意。她问:“怎么了?”
平宗带着一丝恍然:“是了,他身边的确有个这样的人。”
第二十八章 论交相探两不疑
平衍听见身边似乎有人小声说话,一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仿佛在半空中飞速旋转,又飞速下坠。他猛地一惊,睁开跟来。
“醒了?”冷淡的女人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平衍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拥着白色狐裘立在窗下,满头银发被窗外日光照得刺目闪耀。
平衍只觉双目干涩,浑身酸痛无力。他吃力地遮住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永延宫。是你当年在宫中伴读时住过的地方。”叶初雪的声音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冷,落在人耳中,无端一股寒意在周身蔓延,她也不等平衍继续追问,径自说道,“你在延庆殿外跪了大半夜,终至昏厥在雪地之中,是陛下让将你送到这里来休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