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却敏锐地感觉到更深密的情绪,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入他的眼睛:“怎么? 跟七郎闹得不开心了?”
他惊讶起来,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终究瞒不过她:“你怎么猜到的?”
“这还用猜吗?”她不以为然,仍旧靠着他的怀抱躺下,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亲吻,“阿护,七郎是你的心腹羽翼和臂膀,是你最可信任的人。我希望他给阿戊做仲父,并不只是要笼络人心,我是真的相信他会全心全意护持阿戊。”
“我明白。”乎宗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也相信平衍定然会全心辅佐阿戊,就像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一样,只是他却容不下叶初雪。平宗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确定叶初雪做皇后就会对国家朝廷有害?她是那样聪慧而明智,懂得进退,明白利害,只要她愿意,定然可以辅佐他开创北朝百世未有的盛世。为什么平衍就是看不到这一点?
“可是他不信任我。”叶初雪突然开口,仿佛听见了平宗心中的疑惑,“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她抬起头来看入他的眼睛,“这不信任不只是因为我做了损害你和北朝的事情,也不只是因为我来自南朝,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她的目光渐渐清泠冷峻,如同天边寒星,异常明亮:“牝鸡司晨历来都是祸事,所以你们北朝才会有立子杀母的惯例,不就是怕万一外戚坐大,成为大不掉之势吗?”
平宗微微动容,叶初雪立即明白过来,不由一怔,苦笑道:“七郎他是劝你立阿戊为太子了吗?”见他不否认,更是笃定:“他这是要我的命呀。”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轻声地保证,却头一次没有了底气。
平衍的态度坚决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先只是以为平衍会反对立叶初雪为皇后,没想到对方却摆出了若不能阻止叶初雪上位,便要取她性命的姿态来。
叶初雪一语道破玄机:“你我刚回龙城,他就已经亮出了杀招,这是在给你划出底线。”她笑容冷峻,眼中迸发出光芒。“也就是说如果你一意孤行要立我为皇后,那么就不能让阿戊成为太子,除非我先死,否则他定然是要杀了我的。”她说到这里,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怒火突然失去控制地冒了上来,冷笑道,“他却忘了,我最不怕的,就是一个死字。”
“叶初雪!”平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思绪唤回来,“别这么说,别太决绝。”
叶初雪一愣,似是被他唤醒,眼中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点头道: “是,你说得对,还不到说死的地步。”
平宗只觉这片刻间,仿佛有什么从她身上抽离出去,将她那一瞬间的光芒尽数掩盖掉。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却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
叶初雪抬头对他笑了笑:“我困了,睡吧。”
“好。”他怕再惹得她不悦,索性撇开了不说,将她卷进自己的怀中拥紧,失而复得的心情照例在拥着她的时候充盈胸臆,让他对此刻此时所拥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恩。“叶初雪……”他在黑暗中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听见她“嗯”了一声,才继续道,“你记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我跟你在一起。大不了……不做这皇帝也就是了。”
叶初雪一惊,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的手臂死死压住:“叶初雪,别乱动。”
她心头微微一颤,种种酸楚甜蜜铺天盖地地袭来,随着他的呼吸气味体温一起,将她一重重地包裹珍护了起来,令她失去了独自去面对外面寒冷的勇气。
叶初雪长叹—声,知道自己已经被他摧毁得粉身碎骨,再也不复当初了。
平宗回到龙城的第三天恰逢初一。当日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朝。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尤其是平宸南迁带走了朝中一半的汉官。北朝传统,丁零人多数任武职,而汉人多数任文职。尤其是近百年来,朝廷一直不间断地进行着礼仪制度的改革,一步步学习着中原人的传统和风俗,将丁零人与汉人之间的差距不断缩小。这其中汉人官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清河崔氏本是北朝自太武皇帝以来创制礼乐制度、铨选官员、改革农桑奖励办法的主力。当年全盛之时,崔氏在朝中任五品官以上的人物多达三十余人。然而当这样枝繁叶茂的崔氏自认为有能力去左右朝局并且滋生出不臣野心的时候,平宗毫不留情地将崔氏连根拔掉。虽然后来崔氏满门只杀了崔晏一人,但余者早已胆寒。平宸南迁,摆明了对汉人世族的倚重,不少仍然滞留在龙城的崔氏子弟也纷纷南下,在雒都就职。
太原王氏也在当初王范一案中元气大伤,朝中子弟凋零。
平宗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便是各处关键职位官员委任的问题。
他既已登基,当初晋王府的幕僚纷纷上位,长史裴緈升任中书令,司马柳安任尚书录事,典书李宏任散骑常侍。撤销了之前由平宸设立的丞相之职,由平衍充任尚书令。 取消太宰府都督中外军事的职权,改立东西南北四路将军,由当初放龙城有功的河西军将领充任,皇帝本人亲领北军。与此同时,最大的一个变革举动便是将八部私兵并入四路将军麾下,由各大将军府统领。
这安排一出,登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北朝制度,八部大人平时不参知政事,只是出席每月逢初一、初五大朝。此前平宗有意撤并私兵的消息,他们虽然也有所预闻,却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第一次大朝就提出来。
一时间朝堂上下争吵不休,各部大人纷纷出列力陈利害,希望皇帝收回成命。
平宗从始至终看着他所任命的新任官员们挺身而出,与八部大人们激烈争辩,却一言不发。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情形,之所以将原本应该再考虑稳妥些的撤并私兵之事现在放出来,就是为了制造这样的混乱,让平衍无暇对皇后人选发出质疑。如此拖上两三个月,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谈册封叶初雪为皇后,届时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应该会弱了许多。
然而平宗的心思被平衍一眼看穿,兄弟俩的目光越过太华殿朝议沸腾的群臣一碰撞,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平衍轻轻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矮几,引得争吵的众臣静下来朝他看来。
颇有些人还沉浸在私兵之事中情绪激动,见平衍要表态,连忙大声道:“是了,秦王也是有话要说的。秦王殿下,你来说说,陛下这要撤并我们诸部的私兵,可不是要将我们这最后一道保障都给去掉了吗?”
平衍缓缓开口:“八部当日在阴山脚下盟誓推举平氏为共主,如今盟碑仍在,誓言也不会违背,私兵之事陛下也只是一个想法,有什么都可以再议。眼下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诸位来定。”
他的话让平宗最后一线期望破灭。平宗向后靠在自己的凭几上,向下望着平衍的目光冷了几分。这个场合他无法阻止平衍开口,也就只好任凭平衍辜负他所寄予的最后一丝情分。
平衍背过脸避开平宗的视线,说道:“陛下登基,朝堂初成气候,后宫却还无首。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促请陛下从八部贵族之女中,选德才兼备之人册封皇后。”
殿堂间突然被一片死寂的气氛所笼罩,之前还在激烈争执的众臣纷纷转过头来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等着看他如何回应。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安静得只听见一个渐渐激烈的呼吸声。
平宗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气,却也没有选择直接与平衍对抗,他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因为内帷之事而扰乱朝堂正事:“朕登基不足百日,此事不急,容后再议吧。”
“陛下明鉴,皇后厚德载物,母仪天下,垂范万民,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后,为了社稷安稳着想,还请陛下早日册后立储。”
“秦王……”平宗目光落在朗声侃侃而谈的平衍身上,声音放得轻柔平静,若不是对他十分了解的人会被这份平静欺骗,以为他是打算好好商议一番。
平衍撑起拐杖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拐杖头击打在地板上,发出空洞急促的笃笃声。平衍来到大殿中央,向平宗施礼:“臣在。”
“朕最后再说一次,朕的家事与外朝无关……”
“陛下宠爱哪一位嫔御确与外朝无关,”平衍毫不留情地打断平宗的话,声音铿锵高亢,带着一丝决绝的断然,“但后妃品阶与外朝对应,领取国库俸禄,享天下万民供奉,后妃所出皇子、皇女食汤沐邑,抽取租税,这便有关了。不但与外朝有关,也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陛下贵为天下之主,奉天承运,以牧天下,怎能轻言无关?”
平宗死死盯住他,轻声问:“你定然要在今日逼我决定册封皇后之事?”
众臣没料到事情居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北朝朝堂几经动荡,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平宗的心腹之臣得力干将,若是别的事情,君臣同心,没有什么需要如此激烈对峙的难题。然而此事不管平衍怎么扯大旗,归根结底都是皇帝家事,平衍作为宗室置喙无可指摘,别人却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