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被乐姌迷了心窍吧?”她冷冷地说,带着意料之中的表情,“乐姌这人就像一只蝎子,所到之处无不被她毒害。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否则终有一日当你大梦初醒,会不敢相信你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会不认识你自己。”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他日若有机会见到晗辛,不想被她鄙视的话,你就好自为之吧。”
平衍惊讶了起来:“你要走?你就这样走了?”
本来已经走开了两步,叶初雪昕他这话又站住,笑了笑:“对了,还有件事没说。”她目光中满是报复的讥诮:“你惹下的麻烦你自己收拾。你这仲父必须要做,阿戊长大些就送到你身边教养,你自己跟他去解释你当时说过的那些话!”
贺兰频螺自被带回龙城后便幽禁在皇城一角掖庭宫中。北朝后宫承袭汉制,设掖庭宫关押犯罪宫眷。贺兰频螺因为身份特殊,单独关锁在一个院子里,由专人看守,每日除了由普石南亲自安排的内侍来送饭之外,任何人不得与之接触。
如此暗无天日地关了一个多月,贺兰频螺从起初每日大喊大叫要求见平宗到渐渐地不言不语,每日睡得昏天暗地,口中喃喃有词,只要听见外面有动静就会立即坐起来张望,听见脚步并不为她停留便失望地重又倒下。
当那道院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耐性,只是背对着门口躺着,一动不动。
来人显然不是为了给她送食物,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贺兰频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什么动静都没有。此时将近黄昏,外面永巷中给各院中送饭的脚步声窸窣地往来,却无一在这里停留。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火盆中火炭哔剥的声音。
贺兰频螺也是好猎人,她幼时在金都草原练就了一身本领,此刻凝神静听,终于分辨出一丝呼吸声来。
竟然要用了一会儿,贺兰频螺才能确定那呼吸声是从谁的身上传来的。她有些吃惊,又有些踌躇,心中一时间委决不下要不要转身相对。
好在平宗并没有让她太过纠结,当先发声:“怎么,如今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吗?”
贺兰频螺本能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唇,不肯吭声。
平宗于是又说:“醒了就别装睡,咱们俩好好说说话。”
如此便再也装不下去了,贺兰频螺只得坐起身来,转头看见平宗双手拢在袖中,远远站在门边看着她。这一日仅余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的脚下,将青砖地面映得一片暖意,却似乎通人性一般略过了他的面孔,令人拿捏不准他此刻面上究竟是怒还是喜。
算来他们二人已经将近一年未见,少年夫妻,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平宗自己也有无限感慨。他叹了口气,绕过炭盆走到房间的深处,在一张绳床上坐下,却始终保持着与她的距离。
贺兰频螺冷笑起来:“既然要跟我说话,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咬你?”
“我怕会忍不住掐死你。”他淡淡地说,从袖中掏出一柄精巧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在绳床的扶手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纹路。
“既然你存了让我死的心,你与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贺兰频螺冷笑了一声,重又躺倒,背对着外面。
平宗一时没有出声,匕首刻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却听得她一时间胆战心寒,仿佛那匕首是从她的心头切过一般。
“阿若到底还是逃过了追捕到了雒都。”平宗看着手下所刻的纹路,淡淡地说,“这回你可以放心了。”
这话确实让贺兰频螺松了口气。她无声地叹息,勉强将突然涌上来的泪水又压了回去。
“但我不会让雒都安宁。等到过完年,我会发八十万大军,亲征雒都。我的天下,不许任何人分裂。”
一句话又说得贺兰频螺紧张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茫然看着眼前枕头上万字纹织锦。
平宗不用去看,也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手中匕首笃笃地敲了敲扶手,乍然而起的声响令贺兰频螺不由自主地随之颤动了两下。
“频螺,我是个讲情分的人,你毕竟是我的元妻,又是我长子的母亲。你之前一直是晋王妃,到如今我也没有说过不要你,我的后位一时还空着,能不能坐上去,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贺兰频螺一惊,终于耐不住沉默坐了起来。“皇后?”她冷笑连连,“别以为我被关在这里便什么都不知道,定然是七郎拦着不让你封那个女人为后。后位空悬,你却拿来骗我。你的皇后我不稀罕!”
“真的不稀罕,还是不敢稀罕?”平宗就等她开口,也好奇她到底对自己的来意会如何反应,“你说得没错,如今叶初雪是没有办法坐上那个后位了,但我后宫中的人并不少,也不缺你一个。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我格外开恩,你连这掖庭宫都走不出去,遑论做皇后。但如今我看在你我十几年夫妻情分上,给你一个机会。”
“那女人余下的东西我不要。”
连这话都是叶初雪之前就料到的,平宗听见了几乎要笑出来,丝毫不因贺兰频螺的态度而恼怒,心平气和地商量道:“你不如这样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件事物是她得不到而你能毫不费力拥有的,也就只有这后位了。”
贺兰频螺如遭重击,全身晃了晃,面色变得惨白。“最后一件,她得不到而我毫不费力拥有的?”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前即使被平宗毫不留情地丢入这掖庭宫里,她也始终还有着一线希望:那个来历不明、声名狼藉的女人不可能战胜她。她有平若,还有贺兰部,以及她在北朝深厚的根基。平宗即便为了八部的支持,也不可能对自己下狠手。只要不死,她就总有办法将那女人除掉。
然而平宗这句话却让她赫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看上去叶初雪一无所有,却仍然抢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丈夫的爱与珍惜。
封后遇阻,便索性将皇后之位送到她的面前来,这样以退为进始终掌握主动的做法令叶初雪的处境几乎瞬间扭转。因为平宗知道了她所做的那些事情,肯定不会将皇后的权柄交与她,他们夫妇离心离德,也再不会有夫妻间的情意。连父子之间都已经成了仇敌,叶初雪就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同时,贺兰部得到后位,八部再没有异议,就连平衍的目的也被满足,再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平宗和叶初雪都不用再去面对来自朝堂的压力。
还有什么比一个浑身罪责却被开恩放在后位上,同时仍旧一无所有的皇后更令人满意的安排吗?
“是那个女人的主意?”贺兰频螺恍然大悟,开口时只觉口舌无比苦涩,“是她让你来的?”
平宗哼了一声:“如果是我的话,你就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你对她已经言听计从到了这种地步?连这样的事情都愿意为她做?”她只觉一阵悲凉,“当初你在府中夜夜宿在她房中,我只当你是宠一个侍妾。可你竟然愿意带她去战场,我就知道你只怕是被她迷住了心窍。结果你竟然还带她去了日月谷……日月谷,那是连我都从来不知道所在的地方,那是你们贺布部的不传之秘,你却带她去了。她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对她?”
“她能为我去死……”
“我也能为你死,你却根本不稀罕我的命。”
平宗安静地等她嘶吼着发泄完,才冷静地说:“她能为我去死,却更能想办法活下来。频螺,你不要想着跟她比,这世间不只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没有几个能与她比的。”
他说到叶初雪的时候,目光神情都无比柔和,那是贺兰频螺即使在当年初婚情浓之时也没有在他面上看见过的模样。她怔了怔,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终究还是背离自己而去了。
“我以为,你让我去顶替那个皇后的头衔,至少是还对我有一分往日的情意在。”
“其实你在跟南朝琅琊王勾结,暗自养私兵,派人到日月谷口伏击我们的时候,就已经不顾什么情分了。”他见贺兰频螺面上血色突然退尽,点了点头,“没错,我都知道了。你所做过的每一桩恶事,不是对叶初雪,而是对我的每一桩,我都知道了。我今日来同你讲情分,讲的并不是夫妻情分,而是你我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你最好分清楚这一点。”
“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贺兰频螺惊讶地重复着这话,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什么?”
贺兰频螺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有点儿不可置信,但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几分希望,于是小心地试探:“你不知道是阿若向五哥提议迁都雒都的吗?”
这句话又戳到了平宗的痛处,他皱起眉头来,狠狠道:“逆子!”
贺兰频螺却已经探得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从平宗的反应看来,叶初雪并没有将平若的身世告诉平宗。她不知道为什么叶初雪会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还想将这个秘密当作把柄来控制自己;也许只是单纯觉得她身上罪名已经够多,不愿意拿这件事情来刺激平宗;也许仅仅是因为平若已经不再是她所生皇四子的威胁了。但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对这个秘密保持沉默让贺兰频螺大大松了口气,并且在千头万绪中,居然生出一丝感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