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平衍的双目渐渐适应了光线,放下手,望着头顶锦幛上的七宝莲花织纹,半晌才问道,“他还生气吗?”
“你说呢?”
平衍一怔,似乎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讥讽,不由朝她望去。两人目光相遇,他心头一颤,苦笑道:“是了,怎么可能不生气?否则也不会让你来见我。”
叶初雪淡淡地说:“你不该牵连阿戊。他的确是陛下的骨血。”
平衍心头一震,一时间无言以对。那一日在城下初见,那孩子握住他的手指咯咯地笑。他从未怀疑过阿戊的血统,以至于当时在朝堂之上眼见平宗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时,他如大梦初醒,一时间懊恼得无地自容。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
此刻叶初雪就站在他的身边。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却在她的逼视下只能保持着沉默。
叶初雪上前走了两步,在他的榻边坐下。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令平衍一惊之下,连忙向里边躲去。
她却似乎并没有留意他的躲闪,甚至根本没有转头朝他看,好像只是因为站累了,找地方坐下歇脚一样。她说话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怒气,反倒像是在跟老友商议一般:“如今可好,恶名在外,我是万万不可能做皇后了。阿戊怎么办?谁来保护他?”
她这样的态度也实在超出了平衍的意料,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后,他略镇静了些,反倒因她的话迷惑了起来:“保护……阿戊?”
她轻笑了一声,神色中满是嘲讽:“他是陛下在龙城唯一的儿子。其余三个的母族却还都在朝中。有多少人恨我,就有三倍的人恨他,而他还只是一个婴儿。谁来保护他?”
平衍从睁开眼见到叶初雪那一刻起,心中就一直在预备着面对她的怒火。然而她却像是全无怒意,虽然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满,说话却心平气和,对比平宗当时罕有的暴怒,她这样的态度就更令人疑惑了。
叶初雪见他怔怔地不回话,也不去追问,只是又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你恨我到这个地步,连阿戊都不放过。”
“你做了什么事,还需要问我吗?”他冷笑起来,终于在她奇异的态度中找到了底气,“北朝这一年来的几番兵劫,龙城两次易主,一半国土分裂,难道不都是你做的好事吗?我不知道你如何蛊惑陛下,令他不与你计较你这些战果,但我记得很清楚。
你本是逃亡而来,只是一个不受信任被严密监视的侍妾尚且能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若真成了皇后,岂不是要将天都翻个个儿来?不管陛下如何信任你,我不信任你。”
她静静地听完,对这些控诉显然并不意外,居然还点了点头道:“倒也有道理。
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上,出于以后着想,大概也会不惜一切地阻止我登上后位。七郎,我跟陛下说过,咱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你跟我还是有区别的。”她说到这里才转向平衍,看着他忽而一笑,目光凌厉:“我从不为自己的私心矫饰。”
平衍一震:“私心?”
“当初陛下出兵征金都草原携我同行,你却派睢子要将我掳走。那个时候龙城未失,晋王未败,我最大的罪名是放走了平宸,以至于金都草原坐大。当时罪不至死,你却已经要背着晋王对我暗下黑手了。”她看着平衍,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仿佛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晋王以军功立威,半生征战,却从来没有做出过带着女人上战场的事。当年就连长乐郡主这样在他军中磨炼出来的人,都被他禁止上战场,却为了你与贺兰王妃的冲突而破例……”
“你是为了贺兰王妃才将睢子安插进贺布铁卫的?是她要你这样做的?”叶初雪微微惊讶,“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对她如此言听计从。”她想了想,又是轻笑:“如此也就难怪了。当初在日月谷外伏击我们,也是你跟贺兰王妃合谋的吧?”
平衍最怕就是提到这一段,然而他心底也清楚,这一段是躲不掉的。面色转了转,终究惨笑了一下,闭上眼不吭声。
叶初雪便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你为什么要帮贺兰频螺?你要杀我倒是能够理解,当时龙城失陷,你将这一切都归结到我身上。贺兰频螺要杀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你为什么会跟她合谋?你难道不知道陛下也可能被连累?”
平衍狼狈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不说话。
叶初雪倒是恍然了,略感意外:“你不知道?”随即醒悟过来:“是了,你仍将她当作嫂子看待,并不知道贺兰频螺已经对陛下恨入骨髓了。但如果你知道陛下所在的方位,为什么不想办法去迎接会合,只是向贺兰频螺提供消息呢?”
平衍在她一声声的催问下叹了口气,再也躲不过去:“那时我在狱中毒发。”
“是了。”叶初雪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你猜到我们会去日月谷,却受困在狱中,于是将这猜测告诉了贺兰频螺。”
平衍被她突然温和下来的语气惹得猝不及防地狼狈不堪,哼了一声,脸上发烫。
叶初雪又问了一次:“你不知道她是派人去杀我们二人的?”
平衍不期然就想起了他与晗辛决裂那一夜,盛怒的火在他们两人之间燃烧,谁都不肯放下身段去解释,以至于最终到如今天各一方,两不相闻。
不需要他的回答,叶初雪已经明白了。她也长长叹息了一声:“晗辛传书于我,说因为你要害我所以与你分开。她却不知道其实你是替贺兰频螺背了这些罪名。”
“我……”他终于在听到晗辛这个名字的时候略微动容,“我不知道……她会做那样的事。”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叶初雪,问道:“晋王府中那么多姬妾,她从来不曾有过半分不悦,为了你却不惜连阿兄都要杀,为什么?”
叶初雪不动声色地压下心跳错乱的那一瞬间,反问道:“贺兰频螺做了什么事让你对她那样信任?”
“她是我的嫂子。”
“不止。”叶初雪心头疑云大起,“连陛下都不知道你们俩私交如此密切,你们一定有事情瞒着他。”她心头突然升起一阵慌张,突地站起来,紧紧盯住他问:“为什么?你跟她究竟什么关系?”
这咄咄逼人令平衍一阵惊慌,但很快他立即意识到叶初雪是误会了,只得辩解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没有私情!”他说这话时露出了恼恨不甘的神色,却在她灼灼逼视下丝毫没有躲闪。
叶初雪放下心来,低头深深呼吸以平复心跳,然后才又问:“那你为什么……”
“因为……”平衍苦笑了一声,“我自受伤残疾后,就一直给自己下毒以图了结这残生。毒药就是管她要的。”
叶初雪万料不到她本以为的私情,却引出了这样惨烈的事实,怔了良久,恍然苦笑:“晗辛为了你耗尽心血。你受伤后她日夜不休地照料你,你却背着她给自己下毒。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你终究还是负了她。”
“是你!”平衍看着叶初雪的目光突然满含恚怨,“你才是令我们决裂仳离的原因。 她为了你离开我。”
她却在这样的目光中一片安然:“我知道。这才是你恨我的真正原因。你将她离开你归罪于我。”
平衍想要否认,然而一抬眼看见叶初雪始终平静如水的神色,蓦然明白她今日此来,就已经有了答案,自己一切的辩驳都会成为她眼中的笑话。“是。”他前所未有地坦诚,“我恨你,是因为她为了你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要了。如果没有你,她就不需要在你和我之间选择。如果不是你执意要报仇,要跟陛下针锋相对,就不会连累旁人为了你的执念而决裂。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会不一样……”叶初雪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心头一片苦涩。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没有她,也许平若仍是平宗的世子,平宗不会登上皇位,平衍继续在病痛中消沉,贺兰频螺仍旧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江山不会变色,国土不会分离,漠北丁零仍旧只存在于遥远的歌谣中,昆莱不会死,图黎可汗不会死,这个世界维持着原样。
她笑了笑,心中充满了骄傲:“是啊,因为我,一切都不一样了。晋王成了陛下,南朝得以在很多年内不受北朝威胁,贺兰频螺的真面目暴露,你成了国家股肱之臣,晗辛也终于了结了因你而起的情债。不管你有多不喜欢这个结果,这仍然是所有可能里最好的一个。”
平衍吃惊地瞪着她,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这样厚颜无耻,竟然对自己的所为毫无悔恨:“你……你真是太可怕了。”
“知道我可怕就好。”她冷下脸来,“那样你就知道你做的事情可能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你在朝堂上一番颠倒黑白的话,将阿戊置于何地?我可以不做皇后,但他日阿戊长大,谁向他去解释他身世的迷雾?”
一说到这件事情,平衍就全无了之前的理直气壮,羞愧地摇了摇头:“我……我当时鬼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