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子的目光如同照人幽深山洞的火光,虽然不能洞彻她心中玄机,却也窥到了不少隐秘。他们彼此瞪视,像是要借着这样的凝注来较量个你死我活。
即使在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后的如今,叶初雪的固执和坚定还是令睢子感到挫败。
他知道至少在这一个回合里,他无法取胜,索性放开她,微微后撤,将面孔隐藏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地里,像暗中观察猎物的狼一样,观察着她:“你想过没有,他做了皇帝,你回去之后会面临什么?”
“你又想用后宫倾轧那些话来吓唬我吗?”叶初雪借着笑声将被他撩拨起来的不安掩饰下去,面上仍做出不以为意的模样来,“我跟你说过,我就是在皇宫中长大的,那些把戏我再熟悉不过了。”
“当日你是公主,却不是嫔妃。你明明知道,在阿斡尔草原,甚至在晋王府里,你都可能是他的唯一,但是进了皇宫,你就只是众多嫔妃中的一个。你觉得他会立你为皇后吗?”
“他会。”叶初雪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她知道他会,不顾别人的反对,甚至不顾她的反对。他说过,要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成为与他比肩而立、共享世间一切荣耀的那个人。
叶初雪看着睢子半明半暗的面孔,轻声说:“你不懂,他会不顾一切地将后位送到我面前。”
睢子立即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那么你呢?你会接受吗?”
这一整夜的较量,终于在这一句的试探下露出了破绽。
叶初雪一时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仿佛那里的纹路隐藏着答案。
睢子于是明白了:“你不会接受的。”他恍然大悟,“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给你的一切。为什么?他有的一切都愿意捧到你的面前来,你却不稀罕?”
“不,我稀罕。他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无比珍惜,视若珍宝。”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又抚上了肚子,如同在抚摸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依恋不舍,全心爱护,“只是……”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对着这个将自己绑架、一路带到了这里的男人,该说些什么。
“只是你知道他给得起,你却要不起。”睢子有些明白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为自己取得的胜利大笑,可是咧了咧嘴,却笑不出来,说话的声音反倒变得轻柔起来,令人听上去好像满是同情一样,“其实你知道他如果做了皇帝,他的身边不会有你的位置。”
叶初雪突然恼羞成怒起来,看着他冷笑:“你什么都不懂!”
这外强中干的话却令睢子益发笃定,他说:“叶初雪,你跟我吵了一路的架,斗了一路的嘴,却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眼见着她的面色变得惨白,紧紧闭住嘴不肯再出声,他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说对了。
“他失去龙城是因为你,打下龙城又为了你过门不入。你是皇宫中长大的人,应该知道这样的女人在别人口中有一个特殊的称呼。”他见她抿嘴不语,于是道,“他们把你这种人叫红颜祸水。”
叶初雪像是被这四个字刺痛了一样,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吸了口气,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红颜祸水?你的说法还是太客气了。换作别人,只会说后面两个字——祸水。”
睢子点头:“如此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晋王那么看重你,秦王却要让我将你带走。
只是他居然早在龙城失陷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今日这一步。”
叶初雪有些惊异地瞧着他,对他毫无遮掩地说出“秦王”二字来十分意外。想了想,她只是简单地说:“大概是因为晋王要带一个女人上战场,就已经犯了他的忌讳吧。”
“所以你比我更清楚,晋王御极,你如果回到龙城,他会如何对付你。”
“我不怕他。”她语气倔强,似乎对“怕”字十分敏感。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见什么人吗?”睢子突然发问,却又并不在乎她的回答,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落入那人手里,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叶初雪一时没有出声。
睢子伸出手去,用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感受她皮肤细腻冰凉的触感,无比凝重认真地问:“你回不了龙城,我也不忍见你落入那人手中。我给你第三条路,你跟我走,好不好?”
叶初雪向后躲开他的手,警惕地盯着他:“跟你走?”
“其实你根本就不该生活在重重宫墙的后面。叶初雪,你好容易从南朝的宫廷挣扎出来,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另一堵墙束缚住吗?你看看你,在草原上,在大山里,哪怕是在这田野间,你过得多自在。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女人,不管是龙城的贵妇,还是丁零的牧人,甚至我们步六狐的女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你这样在一路荆棘中活下来。你天生就属于这天高地阔的世界,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她冷淡地回答,“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睢子将她的抗拒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阵欣喜,她越是抵触,也就越说明自己戳中了关键之处,“我想告诉你,你还有别的选择。我带你走,你喜欢去草原还是大漠,或者翻越雪山到极北之处,或者跨越大漠到西域去。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带你去什么地方。只要你高兴,哪里都能去。”
“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愿意跟你走呢?”她低声地笑,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精光乍现,如同芒刺令人心里没来由地一震。她的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你说的一切都很好,很美。若我心无牵绊,身无桎梏,当然愿意去。只有一样不美好的,那就是你。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天堂也让我无心流连。”
睢子不动声色地听她说着恶毒的话,虽然明知道这是她濒临深渊时绝望的反击,却仍然觉得心头刺痛:“你何必为了我这个让你讨厌的人,就让自己陷入绝境。”
“绝境?”她尖锐地笑了起来,“龙城御座上那一位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的夫君,我倾心相与的良人,你把回到他身边说成是绝境?”
“原因我都说过,你心知肚明。”
“你说的那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害怕。”
“我成功了。”她越是恼怒,他就越是笃定,静静地指出事实。
叶初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明白睢子牢牢占据了上风。此刻不管她再说什么,都会显得虚弱苍白,但保持沉默似乎又会变成认可了他的话。
叶初雪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急着说话,什么都别说。”睢子竖起指头挡在她的唇边,“你仔细想想,问问你自己的心。”
她冷笑,却果真不敢再开口。
屋外传来脚步声,令两人俱是一震。
睢子抬眼看着叶初雪,轻声道:“来了。”
叶初雪不吭声,静静看着他,嘴角的冷笑益发深刻。
睢子起身去开门,走到一半又回头瞪着她:“你别说话,一切由我来应付。”
她只是冷笑。
就在睢子走到门边的同时,敲门声响起。叶初雪扶着矮几艰难地站了起来。她身子沉重,两条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却仍旧固执地要凝聚全部的意志应付来人。
睢子打开门,外面的一群人站在夜色中,看不清楚面目。
他们中为首的一个走进门来,将头上的风帽取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当、妆容精致的妇人面孔。叶初雪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面上,分寸不移,虽然心中早已经有所准备,在见到她的这一刻还是禁不住心头凉了凉。
贺兰频螺看着叶初雪,面上带着微笑:“叶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真难得呢。”叶初雪淡淡地回答,丝毫不露出半分讶异来,不让对方占据任何主动。
果然,她的淡定让贺兰频螺没办法再维持面上的笑容。贺兰频螺微微挑起眉毛,转向睢子,语带讥讽地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能透露我的身份。”
“还用得着别人透露吗?”叶初雪抢在睢子前面开口,笑道,“你还让他骗我说是秦王主使,害我差点儿上了当。”她说到后来,几乎语带娇嗔,微微朝睢子瞟了一眼,眼见他面露惊讶,略带得意地笑了起来。
睢子指着叶初雪:“你……你都知道?”
“起初差点儿被你骗了。”叶初雪见掌握了主动,总算能够安心坐下,抱歉地朝贺兰频螺笑道,“王妃恕罪,我这身子如今站不得太久。”
贺兰频螺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脸上神情更冷了几分,哼了一声,没有吭声。
叶初雪却还要继续刺激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神态满足而柔和,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没错,是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不过总得叫世子一声阿兄。”她眼见对方的手攥成了拳头,突然捂住嘴笑道:“哎哟,我说错话了,如今该叫太子了吧?这世间已经没有晋王,只有陛下了。”
贺兰频螺到了此时却已经明白了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自己,反倒沉下了心,脸上重新挂出笑容来:“妹妹真是兰心蕙质,怎么猜到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