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子微微一愣,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担心了?当时为什么那么吓唬她?
明知道她不是经得起吓的人。”
叶初雪嗤笑一声:“说得好像我有别的办法似的。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那种地步,若不压制住她,不定她会怎么整治我。”
睢子没料到她竟然会毫无隐瞒地与自己坦率地这样说,仿佛他们并不是仇敌,她也不是他的囚徒,反倒他们俩才像是同谋一样,有商有量地讨论着对付贺兰频螺的策略,丝毫不隐瞒自己面对贺兰频螺时的劣势。
睢子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的另外一面。她的确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只是这样短短两句话,已经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从她的角度去思考,并且不知不觉间与她站在了一条线上。
睢子赫然醒悟,瞪着叶初雪,半天问道:“你就不怕?”
“怕她杀我吗?”她像是觉得好笑,“我这一年多来,时时都在生死之间游走,最不怕的大概就是这个死字了。虽然我那样说是在吓唬她,但也不全是虚张声势。事到如今,我就是你们的保命符。我活着,一切好说。我死了,他一定会将你们剥皮拆骨。”
她盯着睢子,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他如今已经不是逃亡漠北的流寇,而是龙城里的皇帝。你那两三千人,在阿斡尔草原上或许尚能横行,但一旦是龙城的朝廷对你全力围剿,那么你们步六狐人最后的一支血脉也存续不下去了。”
睢子皱起眉头来,一时不吭声。
燕然山深处北朝腹地,山势不算陡峭,也算不得大,若是平宗真的要将他围困在这山中,只怕连三个月都坚持不了,就会被对方强大的军力压垮。
他突然懊恼起来。
当初设伏偷袭平宗不成,他知道平宗定然会搜遍云山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于是当机立断带着叶初雪下山投奔贺兰频螺,不料龙城局势变幻莫测,一转眼他就发现自己被困在北朝腹地无法脱身了。
本来还指望贺兰频螺能带他们渡过太仓河去雒都,但眼下看来,就连贺兰频螺也是自身难保。
叶初雪说得没错,那些话不纯是虚张声势。在所有人里,她第一个意识到平宗登基给他们的处境带来的变化,而贺兰频螺竟然还考虑要在这里就杀了叶初雪。
睢子心头一阵寒意掠过,转头朝叶初雪看过去,却见她静静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你在想什么?”他问,心中好奇这女人心中到底有多少成算,此时此刻又在谋算些什么。
“我在想……”叶初雪转过头来盯住他,压低声音说,“这样的大雪天气,很适合掩藏行迹逃跑。”
“你……”睢子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热切的恳求,心头一震,直觉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叶初雪不吭声,只是看着他不语。
“就算我想放你走,你也没办法活着下山。你这肚子,你不要命了?!”他走过去将窗户关好,借以躲避她的目光,“你就这么怕她对你下手吗?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不让她动你分毫。”
叶初雪吃力地站起来,在他身后低声说:“你说过想带我走。”
“我那是要你跟我走,不是要让你回到他身边。”
“我回去,你们才有生路离开。”叶初雪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现在能说服他放过你们的,只有我。”
睢子冷笑:“我不需要他对我网开一面,我们之间的血仇还没算呢。”
叶初雪听出了他话中虚弱的一面,明白其实眼下局势他也清楚,问道:“你是不需要,可你们步六狐需要。”
睢子沉默了片刻,还是摇头:“不行,你活不下去。”
“你说过,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野外。大风雪里我活下来过无数次,这一次也没有问题。”
睢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叶初雪。
她眼中一亮,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睢子仍在犹豫,叶初雪知道他还需要进一步推力,于是说:“你今日放我走,便是我的救命恩人。睢子,我虽然不能答应跟你走,却会一世铭记你的情谊。”
睢子却仍然踟蹰:“这么大的风雪,你这个身子,你会死的!万一惊动了胎气,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太危险了,不行,我不能答应。”
“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贺兰频螺会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睢子自然知道。他之前已经亲耳听贺兰频螺说过。如果叶初雪分娩,只怕就会杀了她抢走孩子。他心头十分犹豫,总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周全。他无意识地踱了两步,脚下踢到一块已经烧过的炭块,发出一声闷响,残余的火花飞窜起两三朵火星,他蓦地顿住,转头去看叶初雪,心头登时一片澄明:“你早就有办法了是不是?”
叶初雪不出声,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决然却已经明白说明了一切。
睢子仍觉不可置信,试探地问:“他来了?”
她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到时候你往燕然山的西边去,那边没有埋伏。”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他有联系?这不可能!”
叶初雪走过去,将窗户打开,风雪一下子又扑了进来,风势格外凶猛,裹挟着呜呜的锐响。她回头看着睢子问:“你听见了吗?”
睢子一愣:“听见什么?”他走到窗边侧耳凝神细听,半晌摇着头:“只听见风声,难道还有别的声音?”
“是啊,还有狼的声音。”
睢子登时觉得似是有一根冰线从头顶一路戳到了脚心,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重复:“狠声?”一片冰寒中,他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自从云山之后就没再见过有狼……”
“看来你们山里的确狼不多,你竟然还不如我对狼熟悉呢。”叶初雪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在满室的冰雪风暴中显得格外镇静安详,“我听见了小白的嗥叫声。在不远的山里。
它已经这样嗥叫了一宿,从南边到北边,只有西边没有去过。当初我没能死在你兄长的手下,就是因为小白去报信带人来找到我。”她确定地看着睢子:“我知道一定是他来了。”
睢子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叶初雪仿佛也侦知他心中矛盾之处,寸步不让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两人站在窗前,也顾不得风雪扑打吼叫着冲进来,彼此瞪视,无言地较量着。
叶初雪明白睢子心头此时也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暴风雪。以他的骄傲,在得知平宗可能就在附近时,最先想到的大概会是绝不能将她交出去,而是要与死敌一较高下。
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自然而然的想法,越是在不利的情形下,越是斗志高涨,越不肯服输。
如果是别人,叶初雪绝不敢将这样的消息告诉他。但眼前是睢子,是叶初雪平生仅见唯一一个在心智计谋上能处处抢得先机压制她的人。叶初雪眼下赌的就是他的心智能够战胜他的热血,让他在最初的亢奋之后,冷静判断出如何做才最有利。
“如果他真的来了,你知道我更不可能放你走。”他沉声说,“有你在手上,我才能安全。”
“那只是暂时的安全,一天?两天?然后呢?他是有备而来,你拿我做挡箭牌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连这个都料想不到,你以为他凭什么能够威震江北人人服膺?这种想法也许那屋里那个女人能当作是好计谋,但我知道以你的眼光胸襟一定会明白,只有我才能阻止他对你们步六狐部赶尽杀绝,放了我是你们唯一的胜算。”
“胜算?”他抹了一把脸,将落在面上又被体温融化的雪水擦掉,冷笑了一声,“我若胆小畏战到连你都放掉,还能有什么胜算?”
叶初雪气得几乎要吐他一口唾沫,但知道他眼下定然还在左右摇摆,知道不能与他撕破脸,只得耐着性子道:“审时度势,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什么是胜?在他就是救我出去,在你就是保全你这一族血脉。你放了我,你们二人都是赢。”
“难道没有输家?”
“当然有。”叶初雪朝贺兰频螺的房间看去,“她想要杀了我,达不到目的,不就输了嘛。”她见睢子面色渐渐平静,轻声道:“输赢并不是你死我活,达到目的就是赢。”
睢子仍旧不甘心,咬牙切齿地说:“我的目的是为我的族人报仇!”
“不,你的目的是不让步六狐部死绝。”叶初雪伸出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想不明白吗?”
睢子一怔,抬起眼看着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在什么地方等你?”
叶初雪一直到这个时候心头才微微踏实了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狼在什么地方,他就在什么地方。”
睢子侧耳又努力听了听,仍旧不得要领。叶初雪指着东南方向:“那边。”
睢子用重裘披风将叶初雪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带着她从庙中出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大雪密不透风,很快将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掩盖掉。
叶初雪不时停下来昕着风声中若隐若现的狼嗥,指点着睢子调整方向。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睢子从始至终牵着她的手,小心护持,不让她磕绊、打滑摔倒。每一步都由他当先试探,确定安全之后才拉着她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