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平宗越听越是心惊,心头沉甸甸的。
他之前趁夜进城,发现城门一叫就开,虽然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街道上仍有三三两两不知统属何部的士兵在游荡嬉笑。这些反常之处他不是没有留意到,但当时满腔怒火,只顾着着急来找平衍算账,却没想到龙城竟然乱成了这样。
“听不下去了?”平衍毫不放松,冷笑一声,“阿兄只是听一下都不肯,我却要每日里东奔西走,左支右绌地去处理这些事情,眼看着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一个个激战而死的年轻人,一户户被烧毁了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你让我如何回答,为何晋王回来了,却还不如之前那个皇帝?我能告诉他们,因为晋王不在龙城,他将这一切抛下,只是为了去追一个女人吗?”
平宗被问得哑口无言。
平衍冷笑:“没错,我是刻意传出登基大典的消息,就是为了逼你回龙城。我也已经有了打算,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自己拥立新君。你跟你的叶初雪愿意去漠北隐居也好,去大漠浪迹天涯也好,或者去西边草原牧羊也好,都随你的便。但龙城的事,朝堂的事,天下的事便由我来接手,再不许你过问了。”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平衍对平宗说过的最重的话。每一句都像利箭一样射向他的胸口,令他无地自容,只能沉默地听着。
平衍严厉的目光留在平宗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语气,慢慢道:“所幸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平宗站起来,走到平衍床边,单膝在榻边跪下,以手抚胸:“阿沃,谢谢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一番话。是我的错,我……”他始终无法说出那个词来,良久才咬牙说道:
“我色令智昏了。”
平衍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扫过,点头道:“登基大典三日后举行,并没有太盛大的仪式,一切因陋就简,龙城遭劫,更不能让人觉得咱们铺张浪费。等你把情势稳定下来,再做别的安排吧。”
平宗站起来皱眉:“即使我认了错,你也不能让我去坐这个皇位。”
“为什么不行?”
“这……”平宗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明摆着吗?我又不是先帝子胤……”
平衍今夜前所未有地强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平荐也不是。他不是就被你拥立做了皇帝吗?”
“我可以废立皇帝,怎么能去做皇帝呢?”平宗固执地说,“我可以让别人说我是个擅行废立的权臣,但不能让人指着鼻子骂作是篡位的奸臣。”
“奸臣不是人家说出来的,而是自己做出来的。”平衍叹了口气,对他的固执十分无奈。今夜一番长篇大论,也已经将他的精力耗尽,只能靠在床头微微闭目喘息了一下,才低声道:“你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早就是北朝之主、龙城之主。何必还要再选立新君,让满朝文武对着一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奶娃娃叩拜?这不只是可笑,更是对还留守在龙城、愿意为晋王效力的那些文武官员的侮辱。”
平宗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登上那皇位。”
“那是你不需要。”平衍接过他的话往下说,“因为你已经权倾天下,皇位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个碍事的摆设。阿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做摄政王,做晋王,做太宰,朝堂的事情一样由你一言九鼎地掌握。坐上那个皇位,反倒会受到诸多掣肘,凡事都得按照制度来,时时被御史盯着,每个决定都得让尚书、中书那些人议过来,论过去。
自然还是做个摄政王要容易得多。只是,阿兄,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平宗一惊,平衍的话如同当头棒喝,将他的婉转心思说得清楚明白。
“你的意思是……”
“平宸他们已经在雒都修太庙、立社稷,天下就那一个皇帝,自然州郡纷纷服膺遵奉为正朔。除非你打算将龙城和太仓河以北也都拱手相让,否则就要立即昭告天下,你晋王仍旧掌握着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主宰着最广阔的国土,你仍然是龙城之王,并且是天下之主。”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这几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激情,略停了停之后,竭尽全力也只能如蚊蚋般低声劝道,“阿兄,如今的乱局,你以为只是推上去一个孩子就能平复的吗?你这一生积攒下来的威望,不要都浪费在那个女人身上,这天下需要你。”
平宗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平衍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他若还一味不肯御极就已经不是智昏的问题了,而是安若无能,逃避责任。平衍说得对,他一生的声望和积淀,都要用在这个非常之时才行。
他缓缓站起身,见平衍闭着眼,面色青白,似乎已经睡去,心头突地一跳,连忙探他鼻息,等了许久才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拂在了指尖上。平宗这才略放下心,轻声唤道:
“阿沃,阿沃……”
平衍并没有睁眼,微弱地回应:“嗯?”
“你放心。”平宗点了点头,“我回来了,龙城的一切、朝堂的一切、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你好好休养,不要再费心劳神,消耗精神了。”
平衍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帮他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不料临转身却被平衍突然捉住了手腕。
平衍的掌心烘热得发烫,平宗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去叫医生来。”
“阿兄……”平衍闭着眼睛,声音低得平宗须得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才能听清楚,“我没有让人绑走她。”
“我知道。”平宗试图安抚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好好休息,别的话,等你好了咱们再说。”
然而捉住他的那只手却不肯放松,反倒越加用力,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平衍在平宗的耳边说:“可我也不会让她留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一句话,他才终于松开手。平宗趁机挣脱,后退两步,紧盯着平衍枯瘦的脸,突然点了点头:“是了,你为了我这帝业,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留,又岂能容叶初雪在我身边,扰乱我的心神,搅乱这天下。”
平衍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熟睡,再无回应。
“可是,阿沃,我固然不该为了她将天下置之不顾,却也不会为了天下而放弃她。
决不!”
第二十章 帝城尘梦千载间
平若终于看见雒都高大的城墙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激越。
那一夜他带领禁军从龙城突围,却遭到忠于平宗的军队围剿,几万军队全被打散,所幸平宗并无意对禁军将士下杀手,多数人只是被冲散受伤。只是平宗声望既高,禁军又多数是龙城本地人,被打散后许多人便趁机潜回龙城。平若这两个月竭尽全力,能聚集找回来的,也不过三千多人而已。
他并没有立即赶往雒都。龙城方面始终没有放弃追剿南下的部队。后来平若才知道因为晋王在龙城攻陷当日过城不入而是北上寻找宠妃,龙城大局由秦王平衍主持,那些如影随形对他们围追堵截的军队都是由平衍派遣的。
为了躲避追兵,他不得不在太仓河以北的广大山河之间藏匿行迹,昼伏夜出。但三千多人马,一路饮食便是大问题,何况沿途诸郡县都接到龙城命令,严防死守,抽调兵力参与堵截。
缺衣少食,长途跋涉地行军,随时会遭到伏击、夹击,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觉都无法睡,这样的艰难很快拖垮了余下这些禁军的意志。除了在激战中身亡和重伤无法行走被迫留下的人之外,其余的人也都渐渐生出了怠惰之心。
人们开始刻意掉队潜逃,也有人劝平若放弃南下,回转龙城。“反正你是晋王的世子,回去之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人这样对他说。也有人冷嘲热讽:“世子与亲爹斗气,却连累我们跑断了腿,跑断了魂。”不到二十天,就有一半人脱逃。
平若固执地不肯放弃,执着地一个个山村搜索,要将脱队的士兵带回来。此举却越发令不满扩散。一天夜里,士兵们趁着平若入睡要将他绑缚起来回龙城向秦王投降。
幸亏这些时日以来,平若已经磨炼得无比警觉,察觉异动提前动手,将哗变的士兵制服。
然而这一次变故却令他心灰意冷,一千多人中参与谋划动手的就有五六百人。事发后,士兵们要求回龙城,不愿跟平若继续南下,双方决裂。平若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同意将粮食、武器分发下去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
最终愿意继续跟平若走下去的只有一百多人。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一百多人靠着偷鸡打猎,迂回反复,躲避追兵,终于来到了雒都城外。
守城官核实了平若的身份,立即派人飞奔去报告。
不一时,崔璨带着车驾赶到。他与平若初一见面,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车来,跑过去将平若抱住,在他后背重重捶了两下:“平中书你可算是回来了!陛下日日都在催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满朝上下都惦记着你呢!”
“是啊,回来了,回来了……”平若一时没有挣开崔璨的手臂,口中喃喃回应着,心头却升起了奇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