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明是他第一次来雒都,甚至连城都还没有进,但崔璨脱口说出“回来”二字,在他听来却丝毫不觉不妥。好像他拼尽全力百折不挠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回来”这两个字。
崔璨终于将平若微微推开一点,却仍然紧握着他的双臂,拉开距离只是为了更好地打量他,然后他热切地笑了一下,说:“来,我陪你进城。”
崔璨像是明白平若心中所想,并不带着他登车,而是拉着他携手走向城门。
雒都承天门有五道大门,平日只开启最东和最西两门供人进出。此时守城官早就得了崔璨的指示,特将平日不轻易开启的中间正门大开,让平若等人经过。
雒都曾是中原的千年神都。自周成王起,便是天下的中心。虽然三百年乱世早就令神都荒芜,王庭蔓草,殿宇倾颓,但这座高达五十丈、厚达十七丈的城墙依然让雒都保持着全天下最巍峨宏大的气魄。
平若自幼在龙城长大,这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由先贤所造的城池。城门宽九丈,可供三辆崔璨带来的辂车并行经过。门洞幽深仿佛山洞,平若与崔璨并肩走进去,可以听见脚步声在四壁回荡。
“平中书,”崔璨看着门洞另一头透进来的光线,听着自己的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轻声道,“这便是你的城了。”
平若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抑制住涌上眼中的潮意。他强抑着激越的心情,配合着崔璨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过漫长的门洞。
门洞的另一头,一座荒瘠寥落却无比宏大的城。
平若心中对雒都的景象描绘了千百遍,正是这些心中的景象激励他一路坚持下来。
然而如今他看到的,却是倾颓的佛塔,烧得漆黑的残垣断壁,破损的民居,坍塌了一半的桥,以及面带菜色、清瘦贫寒的百姓。
崔璨完全能够想象到平若此刻的心情,两个月前当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城的时候,震惊和心痛不会比平若更少。“三百年间五次大火焚城,七次围城之难,鼎盛时曾经有三十万户的雒都,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户居民。阿若……”崔璨的声音仍然很轻,就像还是在门洞中,害怕声音引发的回响一样,低声冒失唐突地像家人一样称呼他,“这里就是你以后要大展作为的地方。”
平若被他的话激励,不由自主脱开崔璨的手向前走了两步,想起了当年随着父亲并肩进入龙城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虽然他们拥奉着皇帝的御驾走进龙城,但那座城属于他的父亲。
就像如今,虽然同一个皇帝在御座上端坐,但眼前这座残破不堪却又承载着沉重天命的城是属于他的。
崔璨在旁边立了一会儿,才打断平若的思绪,笑道:“好了,快登车吧,陛下还在等着你呢。”
平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街巷,问:“陛下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在皇宫里呀。”崔璨笑起来,拉着平若上了辂车,与他并肩坐下,这才简要地将这些日雒都的情形说与他昕。
“当日我在太仓河以北找到了陛下的车驾,其时情况紧急,来追赶陛下的是长乐郡主。”
平若一愣:“我姑姑?”
“正是。晋王妃与陛下同行,带人去堵截长乐郡主,我护送陛下赶往太仓河。晋王在太仓河原本布置了一支人马拦截,好在晗辛娘子提前赶去,寻机烧了他们的粮仓,又放走了一大半战马。敌军不战自乱,我们才有机会护送陛下过河。”
平若听得怔住。他自以为这一场变故中,自己是最劳苦功高的,却没想到关键之处竟然是晗辛一个人完成的。
崔璨却以为他牵挂亲人,便道:“一旦抵达了雒都就好了。前期派来的将作监诸人已经修缮了一批宫室宅邸。你虽然还没回来,陛下已经给你赐了第,就在皇城南边的隆兴坊。你的两位兄弟已经住了进去。”
平若听出了蹊跷,问道:“我阿娘呢?”他突然紧张起来,问:“你刚才说她去拦堵我姑姑,莫非她出意外了?!”
“那倒没有。”崔璨苦笑,终究不好对着平若非议他的母亲,只得简要道,“晋王妃带人离队,目前下落不明。”
平若震惊得呆住了。
第二十一章 不须看尽鱼龙戏
“他做皇帝了。”睢子拿着一封信在叶初雪的面前晃了晃,一脸幸灾乐祸,“你看,他也不过如此,找不到你,就赶着回龙城去做皇帝。你却为了他吃这么多苦头,值得吗?”
叶初雪微微惊了一下,从他手中夺下那封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信里说得十分简单,只是说晋王平宗将前往龙城南郊圜丘行祭天大典,随后返回太华殿举行登基仪式,接受百官叩拜,山呼万岁,大礼即成。
睢子抓起一杯水仰头喝掉,笑道:“这登基仪式也太过简陋了吧,连个在承天门接受各国使节祝贺的环节都没有,比起来还不如当初他拥立的那个两岁小皇帝有气派呢。”
叶初雪细细将信中所述关于平宗的一切又看了一遍,将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头,这才把信还给了睢子,淡淡地说:“气派不是摆出来的,他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已经令天下慑服。”她淡淡地笑了笑,低头抚着已经硕大的肚子,轻声道:“你看,你阿爹已经成了一国之君,那么你呢?会是个小皇子,还是个小公主呢?”
睢子冷冷看着她,哼了一声。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上去益发沉静而不可侵犯。
自那日摆脱平宗的追踪后,睢子就带着叶初雪下了山。在另一侧的山口,早有步六狐人准备好了马车等着他们。之后连续奔波,一路向西,避开龙城京畿,又穿越了大漠的东南角,从长庭关南下,又折而向东。千里迂回,一路奔波,也是因为叶初雪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睢子不敢冒险,每日最多只走五十里,又要躲避龙城耳目,乔装打扮,一路曲折赶到燕然山。
虽然奔波劳顿,但比起在山中那几个月来,有马车坐,每日睢子都会找来青菜和面饼,而非日日野兔子肉,对叶初雪来说,已经不啻天堂了。
她并不知道睢子到底要将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也曾想办法向沿途遇见的路人求救,却都被睢子严防死守,一一化解。
最近一个月来,她精神比之前差了许多,只觉脑子也迟钝了许多。
也许是分别得太久,她已经快要不记得思念的酸楚了。如今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活着把孩子生出来,而这封迟到了近一个月的信对叶初雪来说,简直就像是天音从九霄上垂落一般,登时往她疲惫枯竭的心里,注入了一泓清泉。
雎子在一旁瞧着她贞静微笑的样子,越发不悦,冷冷地问道:“你就真的这么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了。”叶初雪这才将注意力转到了睢子身上,一眼便看出他在生什么气,于是越发愉悦起来,“知道他安然无恙,重回龙城,并且受到各方拥戴,御极登基,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为什么不高兴?”
“他没有继续想办法救你,反倒回头去抢皇位,这样你还高兴?”
“他这个皇位实至名归。当初虽然他不是皇帝,在天下人心中,他早就是天下之主。
天下之主,心中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肩负的责任太重。他能不顾一切来找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如今他能分清主次,有所决断,更显露了一代英主的气魄风范,我欣慰还来不及呢。”
睢子打量着她,见灯光下她的面上竟然真的是全然的欣喜之情,不由迷惑地皱起了眉:“寻常女子只怕这个时候早就惶恐不安了。他当了皇帝,后宫自然美女如云,以后子嗣也不会少,又政务繁忙,哪里还会记起你来?若是寻常女子总会这么想的。”
叶初雪微笑地看着他:“我不是寻常女子。”
这微笑中所包含的纵容与坚持却刺痛了他。睢子走上前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整张脸都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灯光之下:“没错,你不是寻常女子,你是他的心头肉,那为什么他不赶紧来把你救回去呢?你想过没有,说不定他是故意如此的?”
灯光下,她睫毛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脸上,仿佛蝴蝶的翅膀,在风中微微颤动。
就是这微颤泄露了她隐秘的心思。睢子是好猎人,从不会错过蛛丝马迹,立即把握住机会,问道:“怎么,你怕了?也难怪,晋王跟皇帝,虽然相差不过一步之遥,实际上却宛若天渊之别。也许他最看重的仍旧是你,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封谁为后?选择哪个儿子为太子?你不会不知道北朝有立子杀母的惯例吧?如果他真的那么爱重你,而你又为他产下了男婴,那么他该不该把你的孩子立为太子呢?太子跟世子可不是一回事,太子的母亲都要死。你能容忍他立别人的孩子为太子吗?”
叶初雪嘴角噙着不屑的微笑,淡淡地看着他:“你多虑了。”她的坚定依旧,仿佛心中一丝涟漪也没有:“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却不清楚。”她直视他的眼睛,冷静地说:“我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皇帝会是什么样子,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