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思等人见龙霄仰面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都被淋透,一时不知到底哪一句话说错,让他变得如此反常。几个人推让了一番,终究还是将卫思推过去。
走到跟前,卫思发现雨水落在龙霄脸上,向下在下巴上汇集,如同一条瀑布一样滴落胸口。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滚烫的火炭,随时要将胸腔烧穿爆炸一般。
“侯爷!”卫思大声喊,“回去吧!”
“好!”龙霄转过头来恶狠狠看着卫思,眼睛通红,给人一种随时会流出血的错觉,“回去!咱们出来得太久了!”
这一日的大雨让余鹤年在饭后好好地睡了一觉,连日来的闷热被大雨扫荡一空,余鹤年枕着雨声安安稳稳睡到了交寅时才起身。他近日赋闲,索性撂开所有烦心事开开心心地养花种草,一起身便闻到茉莉的香气缭绕,喜得执了剪刀命侍女带着锦囊一起去窗前给茉莉剪枝。
忽然方僭一身一头湿得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闯了进来,也顾不得有人拦阻,一见到余鹤年就大喊起来:“余帅!龙驸马带兵去攻打凤都了!”
余鹤年一惊,剪刀摔在了地上,喝问:“你说什么?说清楚!”
方僭急得跺脚,身上的水珠登时甩得到处都是:“他早先带人上惊涛屿山顶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回来就点了兵带着他那两百轻舟朝江对岸而去。”
余鹤年再也无心管什么茉莉,顺手抄了墙上挂着的伞就往外走:“这还了得?擅自离营,这要是让两位王爷知道了,那是死罪呀。”
方僭也急得叹气:“最可恨是他手下那些人,一个劝的也没有,全都跟着他出发了。
真是不怕连累家人吗?”
余鹤年已经走到了庭中,听他这样说却蓦地停下脚步,转头问:“你说士卒都跟着他走?”
“是啊!其实将士们也是早就闷坏了,都是凤都人,许多人妻儿老小都在凤都城中,早就恨不得打回去了。”
余鹤年听了这话反倒不着急了,慢慢撑着伞走回到屋檐下,也不在乎身上被打湿了一大半,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我昕到消息就来找你了。”
“还有别人知道吗?”
“咱们营中的人自然知道。”方僭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余帅,再不去可就晚了!”
余鹤年蓦地抬头,颔首道:“很是,再不去就晚了。”他说着,却将伞收起来,往屋檐下的胡床上一坐,说:“这事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来过。”
方僭愣了一下:“什么?我没来过?”
“嗯。你跟龙霄带着我落霞关的七万水军私自出营攻打对岸,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方僭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狐狸的想法,但是眼见要让自己跟龙霄背黑锅,还是忍不住皱眉,“我们没有你的元帅军令,如何能调动军队?再说,余帅,你这是将我们往死路上推呀。”
余鹤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撩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军令,军令已经被两位王爷收走了。可是军心却不是能被收走的,对不对?至于死路……两百艘轻舟和一千艘战舰,到底哪个是死路?”
方僭终于明白了,登时吓得连打在背上的雨水都觉得滚烫灼人了:“你……你要造反?!”
余鹤年笑眯眯地说:“造反?怎么是造反呢?咱们这不是勤王诛杀奸逆去了吗?”
方僭呆了呆,跺跺脚再不多留,转身向外面跑去:“我这就去追上他,要闹就闹一票大的!”
第十九章 却叹蔷薇几度花
龙城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在旁人看来,因了这场雨,才总算消了一夏的酷热,总算凉爽舒适了下来。但对于平衍来说,却是煎熬的季节重新来到。别人尚要睡前开窗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他卧室的火壁已经开始燃烧。秋末时节,他身上的锦裘已经脱不下来了。
夜里临睡前又找来乐姌,让她说些当年在凤都紫薇宫中的旧事。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有人在外面低声急促地说:“殿下,有急事要禀报!”
乐姌过去打开房门,说道:“殿下已经歇下了,怎么还来打扰?”
平衍担心外面的人误会,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晋王回来了!”
平衍怔了怔,突然撑着床栏要起身:“他在什么地方?我去见他!”
“晋王刚才进了城,已经吩咐不得惊扰旁人,他亲自来王府见殿下。”
平衍高声唤道:“阿屿!阿屿!快来给我更衣!”
阿屿迟迟没有来,平衍等不及,自己伸手去够搭在一旁红杉木架子上的长袍,眼看着始终差着一点儿怎么也触不到,自己倒是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几乎跌下床去。幸好乐姌还没有走,奔过来扶住他,又为他将衣衫取来。
平衍略有些狼狈,低声道:“多谢。”
平衍自己穿好衣服,仍不见阿屿,略显得焦躁,提高声音又叫道:“阿屿,阿屿!”
突然听见外面平宗的声音响起:“你别叫他了,我让他给我去找点儿吃的,他听不见你喊他。”
平衍变色,挣扎着要下地。乐姌连忙过去扶起他,低声道:“你这样子又不能下拜,不如待在床上。”
平衍压下怒气要推开她:“你让开。”平宗已经推门进来。
自从平宗率部征伐金都草原到现在,他们兄弟俩已经有将近九个月没见过面,这中间沧海桑田,时局几度翻覆,两个人也都各自经历了生死之劫、切肤之痛。如今在这寒露之夜蓦然重逢,都不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阿……阿兄……”平衍唯一的一条腿垂在床边,愣怔地看着平宗,低低唤了一声,见他向自己走来,突然有点慌张,一把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乐姌,伸出手去,“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乐姌被他推到一旁,倒是也不着恼,微微一笑,垂首绕过平宗向门外走去。不料还没到门边,忽然听平宗说:“南朝太后纡尊降贵地服侍你,阿沃,你的架子好大。”
无论如何乐姌都想不到平宗从进门到现在连一眼都没朝自己瞧过,却能一口拆穿自己的身份,不由惊得回头望去,却见平宗立在平衍的面前,压根儿不在乎屋中还有旁人。
平宗看着平衍微微皱眉:“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平衍放在腿面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他似乎想要避开平宗的目光,低着头一直不肯回视,只是低声道:“阿兄终于肯回来了吗?我为你守这龙城没守住,害你在外面流落吃了许多苦,如今总算能将龙城还给你了,你却不肯回来看一眼吗?”
平宗长叹一声:“阿沃,你老实告诉我,叶初雪是不是你让人给绑走的?”
“阿兄,你我这么久没见,你风尘仆仆从云山赶回龙城,就是为了问我这句话吗?”
平衍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苦涩。
平宗拧起了眉:“我只是觉得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我刚有了叶初雪的线索,你这边就在张罗登基大典。这分明是要逼我放弃搜寻,回龙城来。”
平衍点头:“你离开太久了。四十多天,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吗?”
平宗皱眉:“那你也不能搞什么登基大典啊。谁要登基?人选选好了吗?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是想跟阿兄商量,只是见不到你的人。”
平宗心绪烦躁,只是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被逼的,没办法。国不可一日无主,我是实在等不到阿兄了。”平衍声音虽低,每一个字却都重逾千斤,敲打在平宗心头,一下一下,无端沉重,“这天下,这龙城,这人心惶惶、纷乱不安的朝堂,这分崩离析的国家,你都不在乎了吗?”
平宗皱起眉来,突觉无力回答。他也确实跑得累了,在一旁的坐垫上坐下,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阿兄不明白。”平衍的腿如果没断,他也许会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平宗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数落,然而此时他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床榻上,远远看着平宗,看着他对自己的质问不以为然。于是他选择了更加冷的声音:“安安没有追上平宸,因为贺兰王妃带走了你另外两个儿子做护身符;令狐朗也没能拦住平宸,因为有人烧了他的粮仓,在军中散布谣言协助平宸他们的车队渡过太仓河。阿兄,他们现在已经抵达雒都了。
龙城一半的汉官都被他们带走,太仓河以南州郡也都遵奉他们的命令,本朝你已经失去了一半。”
他的语气沉痛,令平宗悚然一惊,瞪着平衍目不转睛,脑中却纷乱不已。
自从得知叶初雪被人抓走之后,他就乱了方寸,将龙城、天下全都抛诸脑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尽快将叶初雪救回来。然而此时听平衍这一番话,才赫然心惊,发现自己身上还有太多的责任和太多人的期许,却全都荒废在了这一个多月里。
平衍继续道:“你当日没有进龙城,自然也不知道就在你攻克龙城的当夜,一场大火烧毁了东市和庆安坊,还有永安寺和昭阳坊也烧毁了一多半。百年名寺,毁于一旦,死伤僧众多逾三千人。你大概也不知道高车人和贺兰部众为了逃离龙城,与龙城尹麾下的戍卫军激战三天三夜,双方均死伤无数。还有你带回来的贺布军、安安的漠北军、在城外失散的禁军、四镇军,进城之后互相彼此各不统属,抢占地盘,排挤同僚。宫中无主,各处内官抢夺财物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