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站在远处听着,息夫人的声音柔和而宁静,悠然如少女的思念,不像对死人的缅怀,而更像对情人的耳语。
贺兰雪被这种幽思所感染,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唯恐一张口一挪动,便打搅了息夫人的爱情。
被死亡掩埋的,绝望的爱情。
人生是残酷的。
无论你爱着一个人,还是恨着一个人。
见一次老一回。
且珍惜。
……
……
……
……
息夫人的手指扣到了棺木的缝隙,她的动作依旧是温柔而宁静的,可是十余寸的钉子,却在这样温柔的呢喃中,慢慢地,慢慢地,被拔了出来。
等贺兰雪终于回神的时候,息夫人已经掀开了棺木的盖子。
“不要打搅伯父!”贺兰雪虽然不想干涉贺兰无双与息夫人之间的纠葛,却也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
一个在棺木中躺了十几年的人,突然被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那实在是大不敬。
可是贺兰雪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步,在他冲过去的时候,息夫人已经站在棺木边,将棺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堆白骨。
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天纵英才,曾经的温柔缱绻,都化成了一堆白骨。
而白骨中间,一枝银色的蝶钗迅速变成了黑色,黑成了炭一般的色彩。
贺兰雪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又转过头去看息夫人。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息夫人的模样。
只一眼,他便再也不能动了。
他已震惊。
“伊人是猜测是对的。”息夫人却无视贺兰雪的表现,伸手从白骨中拿出那只钗,手指摩挲着它的表皮,指尖过处,黑色的氧化层重新变得银白若雪,而钗身上,一个‘息’字,显得那么醒目夺人,
“如果你爱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当初不说?为什么你要和我斗到底?为什么要跟其它女人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把我扔给柳如仪?为什么
冷眼看着我被囚禁被折磨,看着我生不如死!”息夫人从初时的呓语,突然变成一种激愤的控诉,她的手指倏然合拢,银钗于是碎成尘埃,变成粉末,从指缝里落下,混进了白骨。
“我只愿,此生此世,没有遇见过你!”息夫人决然地说完这句话,掌心重重地拍在棺木上,棺木塌陷,棺中白骨,同样成了尘埃,与地上的泥混成了一堆,她看也不看,只是淡淡地收回手掌,一字一句道:“我只愿,此生此世,没有爱过你。”
贺兰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屑,却无法出言指责。
他也看见,她眼底的碎屑。
贺兰无双的墓地成了一片狼藉。
灰烬之中,两个刚刚谋面的人,对面而立。
……
……
……
……
“出去吧。”息夫人又静默了一会,然后转身,决绝而冷然。
贺兰雪却久久凝视着面前的残屑,眼底风起云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生如梦亦如电,真情假爱,皆是虚无。”待走至墓口,息夫人仰望着头顶黑魆魆的墙壁,自语一般叹息一声。
她终于知道贺兰无双对自己的心意了,可是,那又如何呢?
年华已去,都已成虚无。
“息夫人,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打碎的,是谁的骸骨?”贺兰雪的声音从息夫人身后低低地响起,“不是伯父的骸骨,而是我父亲的,是你一直没有认真注意过的,贺兰无暇的骸骨。当年伯父全身溃烂,然后神秘失踪。根本没有留下尸骨,这两个墓碑一模一样,除了碑上的名字。母后过世后,我将母后的遗体送到父王的陵墓里,希望他们能合葬,可是进去后才发现,父王的陵墓是空的。而你刚才拿着的那只钗,也是父皇生前珍爱之物。刚才那个人,不是伯父,而是父亲。一直深爱你的人,不仅仅是伯父,还有我父亲。”
“父王的骸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我刚才一直没想通,可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知道你会回来找伯父,所以将自己的棺木放在伯父的陵墓里。甚至担心你找不到他,这墓地才会这样空旷,除了棺木之外什么都没有。即便是死,他也要在你的手中粉身碎骨。”贺兰雪深深地喟叹一声,轻声道:“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母后要一直吃斋念佛,不肯还俗。因为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她。”
“我不会追究你打碎了父皇的遗骸,这是他的幸福。我也相信,即便人生如雾如电,转瞬即逝,只要你倾尽所有地爱过,就永远不会成为虚无。”望着息夫人的窈窕而挺直的背影,贺兰雪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话音落后,方才一直弥漫在息夫人身上的光环突然不见了,她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什么不可企及的传奇。
独孤息似乎也震惊了,震惊于贺兰雪的话。
贺兰无暇,那个总是跟在无双背后,漂亮的,单纯的小男孩?
她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
有些人,注定只会是背景。
她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停驻许久后,继续刚才未尽的脚步。
转眼,便消失在翠色森森的松柏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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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雪又在墓地中央站了许久,然后单膝跪了下来,将地上的骨末收拢,脱下长衫,将它们包在一起,然后安放在息夫人方才站立的地方。
“父王,你余愿已了,安息吧。”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转身走出这静谧而安乐的天地,一掌拍在外面的机关上,千斤石再次轰隆隆地放下,击起一阵尘埃。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它打开了。
贺兰无暇的恩怨情仇,就此尘埃落定。
待贺兰雪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可能找到息夫人的身影了,他迈着疲倦的步伐,缓缓地挪回自己的寝宫,推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
情太重,江山也重,重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比以往更强烈地想起伊人,想得他心口发痛,快要窒息。
原来,他错了。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他把太多事情,摆在了伊人之前。他有太多理由,让本来就不长的生命,选择了离别。
所有的危难都是可以化解的,然而没有你,生命就是一场虚无。
伊人,我很想你。
☆、第一部大结局啦,撒花
贺兰雪在床上辗转了许久,始终无法入睡,他又翻身起床,披上一条长衫,静立在窗前。
窗外有叶,叶落入窗,他抬起手,斑驳的黄叶落于他的掌心。
断裂的树脉与他的掌纹连成一线痣。
贺兰雪突然转身推开门,一面疾步往外走,一面高声吩咐道:“去请凤先生,朕要马上启程去绥远,御驾亲征!”
凤九刚刚打算睡觉,便被贺兰雪派来的人揪醒了,他极郁闷地赶到议政厅,却发现议政厅里已经全是人,贺兰雪一身戎装,如天神一般,端坐在御座之上。
“陛下……”凤九并没有多吃惊,只是轻叹一声,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贺兰雪终究是贺兰雪,他是决计不会坐以待毙,静候消息的。
只要他认为他对的事情,就会去做,马上,立即,毫不迟疑。
“这可能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役,但再艰难的战役,总有胜利的希望,而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会必败。”贺兰雪凛然地站在众人之前,傲然道:“天佑天朝,我们要主动地应对一切,而不是挨打被动。朕要反-攻炎朝,即便将后方全部卖给冰国和叛军,也要用炎宫的大火和敌人的首级来祭奠。炅”
破釜沉舟,以进为守。
可是这些大义凛然的背后,还有另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理由。
他一刻不肯等的,想见到伊人。
马上,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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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一行在经过六天的跋涉后,终于抵达绥远边境。
冰国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也不知冷艳现在到底怎样了。
快到界碑的时候,因为战火的再次掀起,关卡查得极严,伊人赖着炎寒特意送的令牌,一路过三关斩六将,倒没遇到什么波折,只是到了最后一关,那守关的将士怎么也不肯放伊人出关——战局紧迫,两国之间已经断了来往,伊人抵达那里的时候,朝廷刚刚颁发了锁关令。
伊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事实上,对于炎国的大小官员而言,她根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虽然她拿着炎寒的令牌,但这种通关令牌也不是什么尚方宝剑,守关的将士只以为她是京城哪户人家的家眷,好吃好住地扣在了与绥远毗邻的远安城。
远安城是炎国的地方,绥远是天朝的地方,两城之间,隔着一片戈壁。
负责送伊人的几个侍卫几番权衡,也认为国家法令最重,反正陛下也没有吩咐必须什么时候将伊姑娘送回天朝,现在兵荒马乱的,赶路反而不安全,不如现在远安城里休整一段时间。
伊人就这样住进了远安城的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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